第67章

    ……不值得吗?

    若论值不值得,他的出世,本就是不值得,错,他并非名“措”,而是错误之“错”,由母亲亲自取下,他的出生,是错误,母亲与那人的纠葛,更是错误,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他本不该存在这世间,天底下,就不该有他独孤错这个人。

    若没有他,就好了,那母亲,也只是那人在外的一笔情帐而已,应不致招了那人正室的杀心,没有他这个儿子,母亲应不致招来杀身之祸、葬身河川、尸骨无存……

    的确是错误,彻头彻尾的错误,他的存在,不但半点护不了母亲,还害了她,若母亲当初能狠下心来,用一碗药流了他的性命,抑或刚生出他时,就将他用力扼死就好了,在母亲死后的那些日子里,他日夜不眠地这样想着,对自己的厌恶与痛恨,如潮狂涌,与日俱增,同刻骨的仇恨,一同烙在心间,如地狱业火,灼烧得他心头鲜血淋漓、血肉模糊。

    杀了害死母亲的人,而后自尽去陪她,来世,他还要做母亲的孩子,但,不要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不要再为母亲带来丝毫危险,他要孝顺她、保护好她,他要她一世平安,不让这尘世间的任何风雨,靠近她分毫。

    怀着赴死的报仇信念,他明知前路危险重重,还是在那位性情“贤淑”、尚未有生养的正室夫人来接时,佯装不知母亲意外身亡背后的真相,作为外室之子,随之入府。

    外人并不知他母亲的身份,只当他是某个短命的奴婢伎人所生,是他那生父在外应酬时,一夜风流的结果,他原想隐忍筹谋,徐徐图之,为母复仇,可一个几岁的孩子,终是敌不过高门主母,正室夫人在外人看来待他很好,视若己出,实际上却派人在他的饮食中做了手脚,他平日里千防万防,处处小心,却还是没防过那种慢性毒|药,直至察觉自己的身体日渐虚弱阴柔,并不似年纪相仿的男童,正常成长。

    他那生父知晓此事吗?

    也许吧,连带着知晓他母亲意外身亡的真相,可,并不在乎,也不会为正受暗害的他和死去的母亲,做些什么,他母亲曾深深爱过的男子,正醉心权势、逐鹿天下,极需他妻子背后家族所代表的陇南势力的支持,岂会为他们母子,与他的名门正室,闹出不快,甚至撕破脸皮?!

    表面关怀下的长期毒害,看着他日夜饱受病痛折磨,身体越发不男不女,依然不能解那位夫人心头之恨,一次战役中,她欲设计他不幸死在乱战中,死在敌军的乱箭下,而他趁此机会逃了出来,一路隐姓埋名、流亡至北境这一仇人势力不可触及之地,那时的他,仍是满心不甘与仇恨,欲抱着残躯,在北境隐忍苟活,等有一日,返回南地,为母亲与自己报仇。

    每一日,他的身体里,都在流淌着仇恨的血液,每一日,他都在痛恨自己的存在,厌恶自己深受毒害的躯体,直至,遇到了萧观音。

    她迄今仍以为,那日初见,他是刚从山贼手中逃脱,身上所溅,是亲人之血,其实不然,那日,他并

    非仓皇出逃,而是刚屠尽一窝贼人、掠其钱财,他便是如此在北地秘密生存,如见不得光的鼠类,活在阴影之中,手上沾满了人命鲜血。

    他是挣扎在炼狱里的恶鬼,而她是人世间的佛陀,阳光下,她向他伸出了手,将他从无边炼狱,牵回人间。

    自迎看着她温柔澈静的眸光,缓缓抬手,搭上她温热的指尖,他再未叫自己的双手,染溅鲜血,他怕……弄脏了她。

    原先,他是那般厌恶自己深受毒害的身体,直至遇到萧观音,他对自己这具躯体的厌恶排斥,才终于淡了几分,因它可让众人皆以为他是女子,令他可成为萧家侍女,长留在萧观音身边,可让他与萧观音朝夕相见,年年岁岁,日夜不离。

    他原先觉得自己已是个不男不女的怪物,直至无意间见侍女为萧观音宽衣,一怔之后,匆匆背过身去的一瞬间,他清晰地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一声又一声,有力地在他胸|膛搏跳,让他从长久混乱的厌恶痛苦中清醒过来,真真切切地认知到,自己身为男儿。

    真如戏文所唱,从此不敢看观音,他避开伺候宽衣沐浴之事,因他不想自己身为男子的凡俗眸光,亵渎她半分,除此之外,他陪在她身边,为她绾发磨墨,随她弄乐莳花,年年岁岁的朝夕日夜。

    当她诚心礼佛时,他跪在她的身旁,在如烟缭绕的檀香香氛中,凝望着她虔诚的背影;当她调弄箜篌时,他侍在一旁,为她写记乐谱,在空灵仙雅的乐声中,与她眸光交汇,如闻灵犀之音;当她闲荡秋千时,他站在她的身后,为她款推秋千绳索,望着她粉白的裙袂,在清风中如蝶翅飞扬,心也似随之轻轻飞起,在她于摇荡的海棠花影间,向他回眸一笑时,心尖似有花开,是她素手柔柔拂过,一瓣瓣绽在她的指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