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者跋涉数月,回到自己出生的村子种豆南山。他的父母早已过世,给他留下一间老屋和几块田地。他同村里裁缝家的女儿结了婚,妻子那时刚从城里的学校毕业,回到家乡经营一间小诊所。几年后他们有了个女儿,她健康、活泼,会在他结束一天劳作从田地归家进门的瞬间冲过来,结结实实撞进他怀里,像一枚甜蜜的炮弹。日子一天天过去,没有起伏但让人由衷幸福,像一杯很浓的糖水,把勇者溺死在里面。他几乎忘记了自己曾经是拯救世界的英雄。

    直到女儿一转眼长到他齐腰那么高,妻子也开始在镜前抚摸嘴角松弛的皮肤抱怨青春不再,勇者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大战过后他似乎就没有衰老过。

    这并不是说他完全没有变化了。勇者还是要吃饭睡觉,受凉了会感冒,生病了没法下地干活;每天早上都要老老实实刮掉胡茬,免得女儿嫌弃不让他亲脸颊。

    但他确实没有变老过。他的身体状况停留在过去某个时间点,甚至眼角的皱纹数量都不多不少,这已经为他吸引来一些邻居的议论。最开始,他还能设法安慰自己,这只是因为他身为勇者身体素质异于常人,躲过几次重大灾害或疫病也属于前半辈子积了德的运气使然。直到某一天勇者离开家去附近的城镇,要换掉用坏的耙子锄头,而等他回去,一场山洪已经摧毁了位在峡谷间的整个村落。站在面目全非的村子面前,勇者确信他听到了神明的窃笑。

    作为勇者的无能之处在于:他可以轻易杀掉邪神,拯救整片大陆;但他仍然只是个凡人,无力阻止自然伟力降下的灾祸,也拯救不了挚爱的家人。最令他不能释怀的是,不老不死的体质竟成了某种护身符,使他无意间绕开突如其来的灾难,即使他宁愿和家人一起死去。

    洪水退去后,驻扎在附近的骑士团前来善后,勇者作为唯一的幸存者沉默着加入队伍,从废墟中找到死去多时的妻女,亲手将她们葬在了高高的山岗上。他在坟前呆坐了几日为自己做思想工作,没收拾几件东西,很快又踏上了行程。

    接下来的数十年间,他漫无目的四处流浪,靠着给人家做些散工换取一餐饱饭和能过夜的地方。勇者尽量避免与周围人的密切交往,他变得越来越寡言、沉闷,原本就不是个多有趣的人,如今竟能比过去更不讨喜。但他觉得这样的日子也不错,不与人建立长久稳定的关系,就不至再承受失去的痛苦。

    大段独处的时间里,勇者仍不时想起过世的妻子和女儿,却惊恐地逐渐发现,不会衰老的体质并没有附赠给他与之相匹配的记忆力。他就像任何肉体凡胎的普通人,对逝去事物的印象如手心细沙一样缓慢而坚定地流走。他渐渐记不清她们的面容和说笑的声音,而且越是努力试图想起却越将本就稀薄的记忆推得更远。于是,他强迫自己不要再沉湎于已不可追的过去,以求保留所剩无几的珍贵回忆,尽管这样的活法实在悲哀。

    流浪的途中他终于想起了曾经的队友。巫师只是个普通人类,这会儿不知道在不在世,况且他们最后告别时还闹得不太愉快;但身为长寿种的精灵肯定还活得好好的。勇者现在也有了用不完的时间和精力,说走就走,他决定去找老朋友叙叙旧。过去他曾经在牧师的带领下深入群山之间终年不散的浓雾,到达精灵栖息的密林,这次也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地方。他想起精灵曾告诉他森林是有智慧的活物,会自己分辨客人或需要防范的敌人。倘若本身就是带着不良意图前来,它就会隐蔽踪迹,将来人困死在没有边界的大雾中。鉴于他确实经过不少浓雾里随处可见的旅行者遗骸,勇者很快接受了这个说法。他想:兴许这片林子也认识我了呢。

    秘境入口的石墩上停了只胖墩墩的雀鸟,不怎么怕人的样子,勇者躬身伸手让它跳到自己的手指尖上,对它说:请帮忙传达给他我的问候吧。鸟儿不太明白地歪头看他,很快就飞走了。又在浓雾中行走了半日,总算找到了通往领地的小径。他的老友正站在路口等待,外形如他所料没有什么变化,但给人的感觉沉稳许多。勇者问他:你收到我派来打头阵的信息了吗?精灵有点困惑,回答:我只是察觉到了你的气息,所以赶来迎接了。他闻言打了个哈哈,心想果然秘境里也不是所有生物都通人性。但这时精灵却牵起勇者的手,声称担忧他迷路。这一举动实在很不自然,而勇者的不适在精灵试图解开他攥紧的拳头好与他十指相扣的过程中达到峰值,但想到这大概只是对数年不见老友的关怀,他又只好闭上了嘴。

    前往寝宫的两人一路无语。久别重逢并没有最初设想的那样令人激动,恢复到过去的熟稔也需要一段时间,不善言辞的勇者强自振作精神捱过漫长的沉默。路上时不时有精灵族人经过,向领主致意的同时也不免朝着勇者投来好奇的打量。精灵王微笑颔首一一回应,还是没有要松手的意思。进了寝宫大门,勇者如蒙大赦甩开了对方的手,而精灵王只是耸耸肩,转头吩咐侍者准备接风洗尘的饭食。

    精灵族的俗世欲望很低,这一点勇者深有体会,第一次来到这里时他就因寡淡无味的午餐留下深刻印象。所幸老友对此已经有所反省并加以改正,虽然食物原料仍是领地特产的浆果植物之类,好歹多放了些改善风味的香料。他们面对面坐下,交杯换盏间好似时光倒流,追忆起了曾经共同旅行的日子。人类烹饪的调料在精灵看来是用于医疗的药物成分,因此在弓箭手入队的最初几个月,勇者和牧师花了不少精力让他尝试并适应了人类的膳食习惯。谈论过去让两人时不时默契地发笑。勇者的太阳穴又开始一阵阵脉冲似的刺痛,但这种感觉对他已经不算陌生,于是他忽略了这个信号。他突然想起什么,问:你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因为什么?精灵王微蹙眉头,他低头挽起耳边垂下的一绺白金色长发,不复过去将头发高高束起的利落模样,但仍是动人的美丽端庄。

    我啊。你瞧,我一点都没变过。勇者指指自己,笑了一下。你应该还没忘记,我只是个短寿的普通人吧。说完这话他的耳鸣愈发严重,嗡嗡轰响着充斥他耳畔,让他几乎听不清精灵王的回应。勇者不愿把这往什么奇怪的方向想,只当是一路舟车劳顿,使得他疲惫过度。他努力试图读朋友的唇语:朱利安……一样……

    勇者感到一阵强烈的心悸,他多年来兢兢业业按部就班工作的心脏险些停跳了,取而代之的是要奔赴某个地方的冲动。可也就是在这时,金属音色的耳鸣潮水一般迅速退去。

    坐在他对面的精灵王起身去拿什么东西,很快回来将一只深色的木匣递到他眼前。勇者接过来掂量一下,比他想象的沉重实在,里面的内容物也没有随着动作移位的感觉。精灵王揿下匣子侧面一处隐藏的按钮,匣子应声打开,里面密密麻麻排满了一封封信件。勇者坐立难安,一边想要耐下性子听听朋友将要说的话,一边又想要立刻动身离开。

    我和朱利安一直有书信往来,直到最近都是。精灵王垂下眼睛,抽了最靠边的一封信出来。你已经见过我们的信使了,谭松,就是你在秘境入口见到的那只鸟。

    他继续说:利安有两件最烦恼的事,第一是上一次和你不告而别;另一件事,自从大战过后他就再也没有生长过,正像现在的你一样。这对人类来说,想必是个很大的麻烦。

    勇者震惊中接过他展开递来的信纸。他没见过小巫师写字,却下意识将眼前潦草狂乱但仍不失优美的笔迹和那个年轻人对应起来。字有点难以辨认,但一旦理解只言片语,也就不难破译整封信的意思。他意识到巫师同样长期以糟糕的精神状态生活,那其中几乎满溢出来的自我怀疑与唾弃郁结压得他喘不过气。信件最后是重复的一个词语,占据正反面合计大半页空间。过了好一会儿勇者才意识到,那正是他自己的名字——已经很久不再使用的名字。

    怎么会……他喃喃着,无意中抬头撞进精灵王幽深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