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单从字面意思上讲,应指长江以南地区,不过在历史和人文地理上,人们在使用“江南”时却赋予了它非凡的意义,江南在文学上与塞北对应,塞北出现在诗词里,多呈现苍凉悲壮之感,而江南多以烟雨朦胧的形式出现,现在人们仍然较多使用烟雨江南之辞。从历史角度上看,秦汉时期的江南泛指长江以南延至岭南地区,魏晋南北朝时期,由于西晋朝廷无法有效抵御北方少数民族的内迁,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被迫南迁,这是历史上首次衣冠南渡,长江中下游首次迎来的大发展契机。到李唐时,中央政府设立江南道,江南这个名词开始出现在行政区域里,赵宋时期,江南又开始划分江南东路和江南西路,到明清时代,唐宋时的江南地区,富庶程度在全国遥遥领先,现在依然是全国最富裕的地带。从人文地理上看,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广义的江南泛指长江中下游地区,这地区一年四季分明,夏季高温多湿,冬季阴冷干燥,依托长江流域,湖泊分布较广,国内有名号的湖泊几乎都集中于此,如江西的鄱阳湖,湖南的洞庭湖,江浙共享的太湖,安徽境内的巢湖,狭义的江南则专指江浙地区的几个州府,也即以苏杭为首的几个城市,浙江的嘉兴、湖州、绍兴、杭州加上江苏的苏州、常州、南通、无锡等地,还加上独立成直辖市的上海,它原属清代江苏省的松江府。

    江南的历史演变,无论是从地理角度还是行政划分,都逐渐从大到小,从西到东演化,这个变化过程符合“江南”地区经济文化发展的趋向,现在国人眼里也几乎只认“狭义”的江南,也即环太湖周边的几个江浙城市,这里的经济发展遥遥领先于全国,哪怕是改革前言阵地的珠三角地带,也不得不甘拜下风。曾经看到网上争议江西省是否属于“江南”地区,从远点的历史文化角度看,它属于江南地区,如江西的滕王阁被誉为江南三大名楼,江西省也是从宋元时期的“江南西路”演变而来,江西省在行政区划上定型并延续至当代,并且与核心江南地区的经济文化渐行渐远,因此在现代人眼里,江西并不属于江南,更有一种可能,江西在经济上的地位一落千丈,以苏杭为中心的狭义江南,不想与之共舞。曾经在大范围内的两湖地区,分布有号称江南三大名楼的黄鹤楼和岳阳楼,似乎不在意是否冠以“江南”的名号,也没有争议是否属于江南的话题,或许是两湖的文化人不想卷入无谓的争论,倒不如专心发展属于自己的“潇湘”和“荆楚”人文名号,故土的江西也应该丢掉曾经辉煌过一时的“江南”角色,倒不如发展专属自己的文化符号。

    早在魏晋南北朝时期,“江南”一词出现在北朝文学家陆凯的诗中,陆凯赠别好友时,写下“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意思是江南没有什么好的东西表达我的感情,姑且送给你一枝报春的梅花表达我的祝福,由此可知,在魏晋南北朝时期,中国的经济文化中心在长安洛阳一带,当时的长江流域抑或太湖流域的发展,尚未使得当时的士大夫们刮目相看。自首次衣冠南渡之后,中国历史上慢慢习成了政治上的南北之争,政治向来北方占优势碾压南方,而且多数新朝开创者为北方人,而且历史上向来是北方政权消灭南方政权进而完成大一统,其次是官僚系统也是北方人占优势,或许南方士族深知政治上难敌北方,索性努力发展经济,南北朝时期便是典型的例子。南北朝时期,南朝经历过宋齐梁陈四个政权,而北朝由多个游牧民族建立的政权组成,从历史事实来看,北朝延续下的隋朝政权灭掉了南朝陈,进而统一全国结束了中国长达三个多世纪的南北分裂局面,身为北朝人的陆凯,对南朝的“江南”地区有所轻视,想必也是情有可原。

    岁月流转到唐代,南方的发展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一方面是衣冠南渡带来的经济效应,另一方面是南方的地理气候条件,相对而言发展经济更具有优势。自安史之乱大肆破坏北方经济后,也即唐朝中后期开始,古都西安一千多年的京师地位开始走下坡路,尽管千年之后的今日,西安尚保留着西北重镇地位及浓郁的古城文化气息,但它在国内的气势远不如盛唐了。从大唐京师西安继续往西北方向而行,就到了陕甘宁边界,再继续往北就是与江南对应的塞北,唐朝前半叶盛产边塞诗,其本质上也是当时塞北在人文上胜过江南。从秦朝开始修筑长城抵御北方游牧民族、到汉高帝刘邦被匈奴围困白登围,到霍去病直驱千里北击匈奴,到南北朝时期,南方汉人政权和北方少数民族政权对峙长达一百多年,岁月流转至唐宋时期,对中原政权来说,北方的威胁从未消失过,因此塞北一直中原政权抵御北方侵略的重要关卡。唐宋以后逐渐富庶的江南,为国家提供粮食和经济支持,也是因为江南地区相比北方的战争较少,可以得到较好的经济积累,因此多用江南积累的财富支持塞北将士保家卫国。

    历史书上讲到,安史之乱可谓是改变了中国的历史走向,这次长达八年之久的动乱造就了再一次衣冠南渡,安史之乱主要发生在黄河流域,也即当时大唐的经济和文化中心地带,战乱使得很多士族被迫南迁,由于这次的南迁,让中国的经济文化重心向南迁移。在宏观南迁的历史背景下,不知名的诗人张继,为了逃避战乱而跟随士族漂泊至苏州时,愁绪难以消遣故而创作出传世经典《枫桥夜泊》,唐玄宗时期的著名音乐家李龟年沦落至湖南长沙,在长沙遇到了曾经的故友杜甫。安史之乱后,诗圣杜甫过着相对漂泊的生活,在四川安稳过一些年的杜甫,原来主政蜀地的好友去世,晚年的他便举家离开蜀地,颠沛流离经过湖南长沙,遇到了曾经交往甚繁的音乐家李龟年,甚是感慨万千,于是创作出《江南逢李龟年》这首诗,这首诗的背景也可谓是衣冠南渡的一个小缩影。

    杜甫作此诗不久,足迹止步于湖南地界,也即在杜甫的眼中,湖南地处长江以南,是理所当然“江南”,这当然是唐代时期的“江南”认知,故而在湖南的东面邻省江西,因此从广义来讲,毋庸置疑属于江南的范畴。江南地区的确是个很大的地理概念,不过地理范围太广则不利于凸显江南的特色,现代意义上的“江南”限定在江浙一带部分地区,似乎更能彰显江南的人文韵味和文化气息。一位颇受皇家和王公贵族赏识的歌唱家李龟年,一位曾经漫游长安积极入世的诗人杜甫,却因战乱不堪和政局变迁打乱了美好的人生境遇,战乱后,李龟年不再受王公贵族的赏识而流落到江南,杜甫在蜀地可依靠的好友去世后不得不选择出川过湖南,与多年不见的李龟年相遇,再次相逢的他们早已经不再年轻,故人相逢酒过三巡,抚今追昔,自是情不自禁感慨万分,李龟年为杜甫演唱一曲,杜甫为李龟年赋诗一首,于是杜甫这首经典的七言绝句流传给我们鉴赏。

    《江南逢李龟年》

    (唐)杜甫

    歧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从《江南逢李龟年》前两句“歧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可以看出,杜甫和李龟年曾在京都长安生活的有滋有味,出生音乐世家的李龟年颇有艺术天份,成为唐明皇时期的顶流歌手,常在豪门贵族的府宅,尤其是皇室宗亲岐王的家里展现歌喉,崔九作为唐玄宗的宠臣,自是经常邀请李龟年在自家庭院里演唱,官宦世家出生的杜甫,在祖上的恩荫下自是可漫游在王公贵族的府邸,经常出入朱门豪户的他,与李龟年自是交往甚繁,由此看出,若非安史之乱的影响,他们的生活大概率会是花天酒地,秦楼楚馆随时欢迎他常来体验美丽人生。安史之乱时,大难来时各自飞,八年的战乱平息后,大唐的政局发生重大转折,朝廷的权威被削弱,藩镇开始各自为政,不再年轻的杜甫和李龟年为各自前途各奔西东,在这样的背景下,他们在湖南相遇了,他乡遇故知,自是少不了嘘寒问暖一番,回想下曾在岐王府宅和崔九庭院的潇洒日子,开心释怀一笑,感慨下“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他们在江南相遇时,正值江南风景秀丽,安史之乱前,江南原本只是他们消遣的惬意之所,本应该是他们相约去赏花的,没想到却是在他们“落花”时相遇于江南,也即在他们境遇低迷时相遇,不得不感慨人生境遇的沧桑变迁,同时呈现了作者感叹世事难料的悲伤之情,对人生年华的盛衰,人情的聚散离合,彼此的流离凄苦感到无尽的悲伤。此诗语言平易,但是表达的意境极其深远,赏析本诗时要结合时代背景和他们的经历,联结着杜甫和李龟年面对的时代沧桑和人生巨变,方能明白“江南好风景”和“落花时节”一扬一抑的深刻蕴涵,懂得这首诗字里行间流露的无限感怀之情。

    杜甫在湖南长沙过世后的第二年,唐代诗坛的顶流人物白居易和刘禹锡相继呱呱坠地,这两位中年后才成为生死之交的大诗人,首次见面竟然是放在了江南名城扬州,因为在此之前,白居易在杭州和苏州任职地方主官。白居易在杭州任职期间,大力疏浚西湖造福当地百姓,因此今日的西湖尚有名叫白堤的地方,是为了纪念这位素有政绩的市长,再者白居易也甚是喜欢西湖景色,并说到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在苏杭任职,白居易自是游历了两地风景,因病修养离任后,又与正式认识的刘禹锡,一唱一和在扬州一带游历,对江南的风景自是了如指掌,后来离开江南在东都洛阳时常与刘禹锡唱和诗词,两人回想几年前携手游历江南时的美好,他们以“忆江南”曲拍作诗互赠对方,于是白居易便有了《忆江南三首》,其中第一首因有名句“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而传诵较广。

    《忆江南三首》

    (唐)白居易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

    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江南忆,其次忆吴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