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王裂土分封同族和功臣,还不足说明恩宠隆厚?但诸臣得到土地后,兼并侵吞直到今天,连周王室亦被蚕食殆尽。何来的手足心腹,又何来的君臣仁义?”

    “仁爱本意虽好,可人心之欲循利。”

    “庶民之间,尚有升米恩斗米仇之说,何况泱泱大国,天威王权。”

    “追逐利欲,与生俱来,贪念无尽。”

    这一番话说出口,方州也不由得讶异韩非雄辩滔滔的气势。他正待回应,韩非又说了一句话,让气氛瞬间凝固。

    “臣之所不弑其君,盖因朋党不具。”

    言如利剑,正中人心。鲜红血流顺着刃侧的血槽喷薄,冷厉刺骨。

    方州沉默了,他说服不了韩非,但也不能认同这番阴冷论述。他知道韩非所言正是数百年来的史笔纪实,可是——

    韩非才只有十七八岁,更身为王室公子。

    到底怎样的成长环境,才会让他生出这些与年纪不符的思考,方州不得而知。但这半年来在韩宫教书,遇到的王族和世家子弟,却都不似韩非这般深冷难测。

    方州惜韩非才华,自觉现在韩宫上下听学的少年俊杰里,无人能出其右,因此对他不倚仗王贵特权,用投文拜庄之举求学上进的态度十分赞赏,可怎么也没想到,韩非交出来的是如今这样一篇特立独行的文章。

    韩非说完那番话,浑身散发的锋锐寒气倒是瞬间全收敛了,他不慌不忙地坐下来,依旧神色恭敬地看着方州。

    纯粹又坦诚的冷,和过去每一次他们有分歧时并无二致。方州却知这次不同,因为这篇文不止他看,还会拿去桑海,在小圣贤庄的春募雅会上,由众多大儒品鉴。他想再说些话劝诫韩非,可是已没有时间修改。

    过了良久,方州长叹一声,怅然之情溢于言表,更有几丝隐而不发的惋惜。他拿起桌上两卷竹简收入袖中放好,跟着站起身,韩非见了也起身而立。方州把衣服捋平顺,又问了一句:“公子可想好,就送此文?”

    “晚生诚意拜庄,还请司教转达。”韩非抬手致意,礼貌回复。

    “我既应允公子,必会终人所托。”方州见韩非决意如此,也不再多言。

    “司教劝学之恩,晚生没齿难忘。”韩非欣然一笑,全不似方才犀利。

    温和与冷彻,在他身上流转自如。方州执教半年来,韩非为人处世的淡然,与文字激昂的锋利,就似水火不容的矛盾,却能在他身上融会贯通。方州此刻看他,更觉一言难尽,转身走了几步,忍不住又回身。

    “我与公子初见时,曾言善刀而藏。如今看来,公子仍是锋芒毕露。”

    “直言敢为不惧世俗,原是好事,可公子应知桑海是儒门圣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