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一年仲夏五月,离康熙奉太后出巡塞上已过了一月有余,留京的年长阿哥只剩了胤祉、胤禛,胤祉是自请不去的,顶着个留京的名头,一猛子扎在熙春园里不肯出来,胤禛这里确实实被诸多庶务围了个严实,桩桩件件都一如预料般的繁难,夙夜匪懈仍不得喘息。果如前时康熙所说,胤禛此去审案,他和雅尔江阿都只是个掌纛的看热闹的,主审温达也只打边鼓看着轻重,大理寺的张志栋也在月前升任了刑部右侍郎,这一下只剩了个都察院的赵申乔受命问案。除了照例审出齐世武等结党会饮,是得太子言语银钱买嘱而行保奏,又依着圣意,刑部借着户部沈天生、伊尔赛贪墨一案,将罪名毫无意外的扣在了齐世武等人的身上,最后交内阁议覆下来,原任刑部尚书齐世武受贿银三千两、原任步军统领托合齐受贿银二千四百两、原任兵部尚书耿额受贿银一千两,此三人议绞,其余涉案众人,如穆和伦、噶敏图等,各论革职降调不一。

    然而齐世武的案子方议了个大致章程,又碰上宜思恭叩阍,告噶礼向其需索银两,以致任内亏空,刑部接了案子不敢直接审,只好报了行在,然胤禛深知,宜思恭这一来,定会让已是沸油一锅的两江案,更如滴水般乍起惊雷。

    这一日,胤禛应了文觉之约,在暮色尽笼皇城之前,打刑部出来同宝柱两个打马回府,一路上缓缓而行,宝柱坠后了半个马身,同胤禛道,“四爷,奴才听说,新任四川提督选的是宣化总兵康泰?”胤禛‘嗯’了一声,看向宝柱,不由调侃道,“我知道这事儿。怎么,你动心了?要不要爷去……”

    宝柱一听胤禛话风,连忙摆手辞道,“主子别。奴才哪有这个心思,奴才是想,亮工若在川省如鱼得水,四爷这里不也得一分护持之力么?先头的岳提督,不是同亮工处的极好么,就不知这个新去的是如何脾性了。”提起岳昇龙,便又勾起胤禛的诸多不满,之前就在年氏处发作过一回,也让年氏去信劝他,如今再看他,竟是丁点未曾收敛:仗着而立之年就任封疆,同侪之间备显殊荣骈蕃,便不免在外行事张致狂妄,与总督殷泰屡生龃龉不算,如今更自作主张的上折子,要代偿岳氏任内亏空,大小方面都要伸手。这桩桩件件事,皆是自作主张,一件也不见请示,显见着将自己的告诫只作了耳旁风。

    胤禛气闷,侧身看了眼宝柱,丢下一句不置可否的话,“随他去,能顾好眼前的便不错了,多管闲事的事还是少干为妙。”宝柱分明没有听出来,还当是在说自己,只是挽着马缰尴尬一笑,道,“就奴才肚子里这点草料,哪比的上亮工大才,想当年亮工在京,连皇上都屡屡褒奖,奴才这样的要是放了外任,还不全抖漏出来了?奴才不求别个,只盼能随着四爷,鞍前马后的报效便知足了。”

    胤禛闻言心头一暖,也不欲再做分解,只是点点头,在宝柱肩上拍了拍,便又策马前行。行止间,胤禛不由想起康熙北巡之前,召自己入觐时的情形。康熙原对年羹尧、殷泰不睦之事颇有忧虑,恐放任之要效两江之变,些许话听着,胤禛真有些惶恐,眼下巨浪一样的时情,别人他管不着,可年羹尧在川省的作为,分明一个顶风而上,即便年羹尧自己不在意,可他又怎能不顾忌一些舆情。这些话他虽与年氏说过,此时却不能剖露与宝柱听。与折上知晓了岳昇龙事,他立时便寄信申斥年羹尧。只他当时并看不准皇父的心意,为着年氏出自自家门下,自然也只有挥泪斩马谡,先贬他几句,再寻着机会为他缓颊,孰料一句“年羹尧不遵上宪”的话堪堪出口,康熙便毫无愠怒地紧着一句“这是率性使然”为之开解,更让令惊异的是,年羹尧为岳昇龙赔补任内亏空,连带着岳昇龙因病致仕的事,竟是先请旨过了的,康熙对年羹尧的宠溺骄纵,让他愈发觉得圣心莫测,更不知这于年羹尧而言,究竟是福是祸。况在其时,正是张鹏翮对两江措置失利的时候,两厢相较,无他,只能更证出年羹尧的圣眷来。

    至于张鹏翮,也是让胤禛多有叹息。自本年二月起,左必蕃、赵晋的科案尚未审明详细,由此发端的督抚之争却愈演愈烈,以致于水火不容之境——张伯行与噶礼互相揭参,噶礼为张伯行所诬,称其贪贿银达五十万两,噶礼又挟愤参劾张伯行各款旧案,康熙调解不成便将二人各都革职待勘,孰料经此一来,二人朋党之间各为保留之意,援结张讨更甚,先有缙绅兵民,罢市拦门挽留噶礼,后又有地方公祖并学子,纷纷投递呈帖为张伯行鸣不平,至此两江一片乱象。

    康熙原期于督抚二人的保全之意,才令张鹏翮作速审结,往福建料理海贼一案。岂知张鹏翮得旨严审具奏,为着牵涉甚巨,不敢详审:一面是噶礼旧案在录,又有叶九思、梁世勋等与之的瓜葛不清;另一面是张伯行、陈鹏年与其有师生保荐之谊,其子张茂成又为噶礼属官辖制。故此案迁延日久,张鹏翮为避讳己嫌,最后议了个噶礼降级留任、张伯行革职问徒,一并将数案潦草了局。两江众官谓该处置降革不一,不能服众,总漕赫寿亦劝其再加研审,务得实供,张鹏翮不允,待浙江巡抚王度昭署理江苏印务后,便径直往福建审事,再不管汹汹议论。

    此番张鹏翮在两江大失人心,正毅之名尽毁,这些事体俱报刑部,胤禛亦觉张鹏翮此事措置的万分失当,内中因由却不得而知,惟其能得证的,便是辗转自戴铎处得知,此番连着曹寅,在私下也对张鹏翮多有愤懑愠怒之语。然这却不是关键,令胤禛最觉奇怪的,还是康熙的态度,此前分明护着噶礼,而今却似乎开始转向护着张伯行了……

    就在胤禛一行,缓缓到达王府门口之际,身后一阵马蹄声响,胤禛皱眉回头一看,见是御前侍卫的服色,急忙勒缰,翻身下马,恰那侍卫已至跟前打下千去,从他手中接过奏折匣子,看胤禛猛一阵心惊,这是康熙批复宜思恭叩阍的硃笔上谕,上谕中非但痛骂张鹏翮、赫寿昏聩草率,掩饰瞻徇,为两面做调停之议,还一意要穆和伦(时任户部尚书)、张廷枢(时任工部尚书)带满汉官再往两江彻底审明,看意思,分明是要再定噶礼的罪。胤禛想及数月以前,张鹏翮初到两江,太子屡屡在御前为噶礼讨巧,再观皇父这前后突变的态度,莫非又是因了太子的缘故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