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乔四荣欲雪旧仇刘绍唐兵败招宝

    一九四五年的二月十三日,是中国农历乙酉年的大年初一。贺澍三在河底镇摆了一百多桌酒席,庆祝洛宁保安团改编为八路军豫西独立团。贺崇升说父亲这样做太铺张了,贺澍三说:“人这一辈子能遇上几场大事?今天起你爹我就从污泥浊水中趟出来了,从此堂堂正正做人、磊磊落落办事、风风光光立世!”

    新编独立团一千二百多人,贺崇升任团长兼政委,副政委、副团长是从军区新调来的,都是和贺崇升共过事的战友。刘子久又从干部团抽调了一批营、连干部做了补充。

    贺澍三对儿子兑现诺言,不再管理部队事务,担任了豫西地区抗日统一阵线的专员。司令员韩钧和政委刘子久亲自到场做了讲话,至此,豫西抗日力量的重新组合,在洛宁地区迈开了踏实的第一步。临别前,独立团召开了第一次团党委会,贺澍三作为前任团长列席了会议。会上韩钧分析了整个豫西地区的军事势态,韩钧说,就目前来讲,我军与日伪顽的力量对比已不是抗衡阶段,是我们逐渐占据了主动和优势,直到胜利,而他们正在走下坡路,直到彻底灭亡。刘子久再三强调,一定要做好队伍的训导工作,循次渐进不可急于求成,另外一定要警惕有些心怀叵测的人耍阴谋诡计。会议结束后,贺澍三把韩钧送到镇口时,几次欲言又止,韩钧知道他要说什么,握住他的手说:“我的同志哥,你想说得我们都替你想过了,党委已委派贺崇升同志作为你的入党介绍人了。”贺澍三脸一红:“我想早一天加入你们,你们是干大事的人!”

    韩钧回到黑扒村,收到的第一封电报是地委交通站白继昌发来的:刘绍唐、乔四荣等,欲密取张剑石。韩钧怒不可遏:“反了他们!这帮蠢驴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一天到晚尽干些这种窝里斗的事。”随即把五十九团团长查玉升叫来,在地图上用红笔连画了几个圈,然后把笔一撂说:“收拾了这帮货,省得出门踩上狗屎!”

    其实,刘绍唐对八路军制造的“刘家村”事件,也开始半信半疑,八路军惩治汉奸从来都是大张旗鼓,杀一儆百唯恐天下人不知。可这次行动却悄无声息,只是留下“杀人者八路也”的口信。如果是日本人干的他也不信,他和河野秘密君子协定“互不相干”,况且自己的部下也没有招惹过日本人。那么别人还能是谁呢?他最终还是认定是八路军干的,因为去年秋末他协同日本人袭击八路军的事,不久便“丑事传千里”,尤其是那个姓闵的八路军团长被击伤后,眼看就要被活捉,却被来接应的伊洛支队的张剑石带人救了去。在伊川、宜阳、韩城一带的人都知道,招宝村是共产党的地盘,张剑石又是个讲义气好打不平的人,人心齐泰山移,招宝村里外的人都跟他一条心,像麻绳拧在一起,拽都拽不开。要打招宝村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莫说招宝村的寨墙高厚坚固,即便打开了寨子,恐怕进得去也出不来,日本人刚开始也打过两次,最后都无功而返。但是这仇不能不报!刘绍唐自知力不从心,想求助于武中合。武中合支持说,打共党责无旁贷!不过他目前只能调动的也只有白继业团,说是一个团,最多也就是三四百人,还远远躲在嵩县的天池山上。“你可以让乔四荣帮你打一下,打开了把地盘给他就是了,他早就对招宝村垂涎三尺了。”武中合诡秘地压低声音说:“至于其他更有实力、能帮你的,你自己去想办法。”刘绍唐不傻,自然听出了武中合的弦外音。

    刘绍唐本想让日本人出两门山炮,寨墙再结实也搁不住那东西轰上几下,还想让日本人多出些兵从正面打,可是日本人只给他配备了四门小钢炮、一个小队日军和有二百多人的伪军。刘绍唐掐指头算了下,差不多近千人,打一个小小的招宝村可以说是绰绰有余。即便韩钧或者皮定均部想来解围,没有一两天的时间来不了,两者都距那里有二百多里的路程,等他们摸着枕头天早就亮了。刘绍唐很得意,如果这次攻打成功,可以说是一举三得,日本人高兴、武中合高兴、自己也可以稳住在新安县以东、洛阳城以西的半边天下,说不定还会得到上峰的嘉奖。刘绍唐以三十纵队司令的身份,自任这次行动的总指挥,密令两日后夺取招宝村,一切都在紧锣密鼓中进行着。

    乔四荣的宜阳保安团,驻在渑池与宜阳交界处的西石村,离招宝村有六十来里地,他的目标是从西向东打,先取招宝村门户西招宝。“招宝”分东西两地,东谓招宝村,是张剑石的伊洛支队驻地,比西边的招宝村要大出几倍,两地牵手不足三里,且防护完善,易守难攻。西招宝地处平川,虽有寨墙但无沟壑,易攻难守,周边良田万顷,是盛产粮食的宝地,乔四荣一直打着抗日旗号,想在此借口征军粮吃白食,但畏惧张剑石的威名,不敢随意造次,一直心怀不满,加上他与共产党素有积怨,早就想灭了张剑石,占据东、西招宝,再加上东边的硬骨头有人去啃,自己捏了个软柿子还拣了块肥肉,刘绍唐一提出合力“剿共”,他二话不说,满口答应。

    如此,乔四荣从西来,白继业从南进,日本人从东打,刘绍唐从北进攻正面。一个完整的围攻计划悄然形成。

    正月初五,招宝村里各家各户都挂起了红灯笼,两地相交的洛水河边人山人海,这里成了人们过年喜庆的集中地,豫剧、曲剧、越调三台大戏对着唱……人们欢乐在节日的喜庆中。突然,从西北的田间小道上飞驰过三匹快马,在接近人群时勒马在原地打了个转,转眼就进了北寨门。不一会儿,寨墙上就响起了急促的锣声,寨外的人们纷纷散去,支队队员们也都拿起武器,集合待命,一场保卫战即将拉开大幕。

    自从戎老根被日本人杀害后,英子得知噩耗一病不起。英子母亲去世后,父亲对她的关心更是无微不至,逢年过节、春去秋来,都要给英子扯上两块花布,再四下去求人做成新衣服,看到女儿穿上新衣裳在快乐地欢跳,父亲的眼睛里充满着慈爱和让人察觉不到的泪影。父亲不爱说话,脾气倔而固执,小时候鹞子哥不知道挨过多少次父亲的拐杖,可父亲一辈子没有对她“嚷”过一次,更不用说捣过女儿一指头了。记得有一次父亲好几天没有理她,是为了让她去上女子中学的事情,不管父亲怎么劝说,英子坚决不去,一家两个学生,就凭父亲瘸着腿根本负担不起,可父亲坚持说,他干着两样活,虽然手头不宽绰,但紧紧就过去了。英子说,她以后要接过酸浆作坊,让哥哥上学,让爹歇歇。父亲说,进了人家的大门就得上得了厅堂。你看看吕家五个闺女,哪不是识文断字的,还有白家……将来你入了吕家的门……英子就是倔着不答应,父亲叹着气,在门口抽了大半夜的旱烟,后来也就再没提这个事情。

    父亲就这样走了,连句话都没有留下,至今自己还没有到父亲的坟上磕过一个头……这一阵子英子总感到很恍惚,父亲的身影总在眼前晃来晃去,甚至还经常听到父亲一个人干活时,吼的那几句南阳关戏词,“伍云召我上了马鞍桥,打一杆素白旗空中飘……”牟大材有空就围在英子身边,一边安慰一边给她讲许多她不知道的事情,讲北平、讲故宫、讲红军、讲共产党人、讲胜利后的新世界。但这些都是暂时的,英子仍然沉浸在悲痛中不能自拔。直到秦快腿和岳准因军情来到招宝村,带来了哥哥鹞子的消息,英子才振作起来,要求跟他们一块走,跟着哥哥一起上战场,替父亲和受到残害的中国人报仇!早一天把小日本赶出中国。秦快腿发现英子长大了,连说话也上了个台阶。牟大材在一旁连连竖拇指,脸上漾出老师才有的成就感。

    “看来日伪顽是要来给咱拜年了,没有过破五就?着个礼篮来瞧亲戚,这也太急了点吧。”张剑石在支队领导会上打趣地说,“既然来了,咱们就得好好地招呼着人家喝一壶,要不然显得咱们不够礼数。”几个分队长也摩拳擦掌地说:“前些年伊洛支队势单力薄,他们想来就来耍耍威风,如今他们要想来,总得看个时辰对不对才是!”张剑石把秦快腿、石天来和岳准介绍给大家后说:“敌人很快就会向我们扑来,在战术上我们不能掉以轻心。他们上千人从四面进攻我们,镇内能够参加防守的战士不足二百人,力量对比我们目前处在劣势,不过我们是全民皆兵,这一点他们是无法和我们相比的。韩钧司令员让我们尽力粘住来犯之敌,等待大部队的到来。有人提出,不怕他们人多咋呼劲大,要想飞过寨墙,得先长出翅膀来,担心的是他们胡乱打炮,毁了房屋、伤了村子里的乡亲们。”张剑石想了一会儿又说:“让西招宝村里的群众尽量分散出去,乔拐子生性多疑,不管是不是空城计,他都不敢贸然突进,这就为我们赢得了时间。至于他们乱打炮也有办法,日本人从洛阳来,炮兵阵地肯定会设在寨子的东面,那里的地形对我们有利,提前在那里设下埋伏,趁其不备狠狠地捶他一家伙!”秦快腿接过来说:“这事交给我们仨,也让他们尝尝什么是麻雀战、迷惑战,保准让他们摸不着虚实。”

    正如张剑石所料,乔四荣杀气腾腾来到西招宝,只见村内异常安静,顿生疑虑。命令部队原地待命,他要等其他三个方向打响后再决定是否进村,手下有人劝说,前一阵子八路军轰轰隆隆在这块地盘上转了一圈,一夜之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还真难说是不是个坑?如果真是个坑,我们就成了顶炮子儿的门板了。乔四荣本来就底气不足,为了保险期间,遂下令后退三里,作好后撤的准备。但眼看到手的肉吃不到嘴里心里直痒痒,试着派出一小队人摸进村里探查情况。半个时辰后人回来禀报,村里确实没有老百姓,这让乔四荣深信这是个“局”,大过年的村民们不在家里待着,不是出去逃避,还能是什么?

    南边的白继业也真的下了山,不过他并不真心想全力打招宝村,上面给他的命令是保存实力,以待时机,这次出来纯粹是给武中合个面子,毕竟他叔父武庭麟是自己的顶头上司。

    中午刚过,最先到达北门的是刘绍唐部,不等其他部队是否到位,率先对招宝村发起了攻击,三十纵队武器精良,在河南战役中几乎没有和日本军队碰过硬。此时几十挺机枪“呱呱”地叫个不停,密集的子弹打得寨墙上的人抬不起头,然而他并没有派出一兵一卒向寨墙靠近,他在等日本人那边的炮响。终于,东边的炮弹落了过来,只是离寨墙有八丈远,刘绍唐正要埋怨炮弹瞎了眼,紧接着炮兵阵地那边传来的,却是一阵手榴弹的爆炸声、和一声声清脆的枪声。刘绍唐的头皮一麻:完了,日本人的炮兵阵地肯定是让张剑石给“摸”了!正在郁闷,在自己的后方由东向西驰过的三匹战马,转眼又折头向北。刘绍唐搞不清八路军到底想干什么,心里直发毛,不过很快他就恢复了底气,小小的招宝村就是再有本事,他能顶住我超出五倍兵力的围攻?就是顶过了今天还能顶过了明天?此时的日本兵已经攻到了东门下,正在用掷弹筒猛炸寨门,刘绍唐也不失时机地,指挥自己的部下向北门靠近。守寨形势突显严峻,西边的乔四荣也有些按捺不住了,派出三分之一的兵力绕过西招宝,直扑西门,自己留在后围,万一有个什么不测,除了接应也好事先撤退。白继业倒不急,他在离南寨门七八里地的寺河村停下,同样派出了一个排打前站,看看情况再做决定。

    被动防守不如主动出击,张剑石做了个大胆的战术调整,趁着西门和南门的敌人还没有到位的时差,迅速把那边的几挺机枪调过来,压制敌军目前正在疯狂攻寨的势头,自己带领两处合并过来的队员冲出西门,打乔四荣一个措手不及!如果乔四荣被撵蹿,白继业左翼空虚,右翼日本人又靠不住,会出现两种可能,要不裹足不前,要不退回天池山,然后我们再从侧面向东,包围正在进攻东门的日军,若日军退,刘绍唐定无心恋战,若日军不退,我们再退回寨子里恢复原来的防守态势,以等援军的到来。这是招险棋,成败各半,试想,若刘、白两部不为所动,后果就不堪设想了,可目前张剑石也只能走这一步争取主动,如果等到被敌人“四面合围”,那必定是被动无疑。

    英子第一次参加战斗,尽管对日本兵充满了仇恨,心里仍然很是紧张,平常训练打靶时自己的成绩还好,可这一会已经打了好几枪了,没有见一个敌人倒下,不免着急起来,回头看看身边的牟大材,这个平常看上去腼腆文静的书生,这一会倒真的沉得住气,不慌不忙地一枪撂倒一个,嘴里还不停地数着数,“……五个、六个”。英子不禁开始敬佩起这位“文武兼备的眼镜哥”来。上寨墙时牟大材对英子说,拿起枪面对敌人时啥都别想,三点一线找准了就打,你不打倒他,他就要来打倒你。本来牟大材想对英子说的是“把生死置之度外”,后来觉得说“死”不吉利,才改成了“啥都别想”。英子终于打中了目标,高兴得起身刚要跳起来,被牟大材一跃扑倒,一颗子弹从刚才英子起身的地方飞过,击中了牟大材的左肩,鲜血立即把棉絮染成了红色,英子脸色吓得刷白,慌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牟大材从衣服兜里扯出条布带子,让英子帮自己扎好,又晃了晃胳膊后笑着说:“还行,没有被打断。”好像是吃了口带石子的饭菜一样平常。英子急得眼泪都掉下来了,连连道歉:“都怪我,都怪我不好……”牟大材“呵呵”笑着说:“没事没事,正常。”说完又举起了枪继续战斗。

    寨墙上不时有人受伤被抬下,又不时有人补充上来。一位大嫂怀里揣了几块还是热乎乎的烙饼,上来后伏在英子身边,一边把烙饼传递给周围的人,一边对英子说:“来闺女,吃块饼喝口水,让大嫂来替你一会儿。”她看了看英子有点不相信的眼光。大大咧咧地说:“放心吧,俺是民兵,嫁到招宝前在山里跟着俺爹打过兔子,这玩意和那一样使。”英子看着大嫂熟练的射击动作,还真的像个老猎手。再看看牟大材,他射击的目标有些特殊,专打小日本的腿部。英子记得牟大材曾对自己讲过,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有时击伤一个敌人,就会造成两个敌人上来把伤员拖下,可以延缓他们进攻速度,让进攻者战斗减员。英子赞赏他的办法好,牟大材说:“都是你鹞子哥想出来的招数。”

    在乔四荣部不远处,秦快腿三人的快马在来回地出现,一会儿停在那里好像是在观察,一会儿又消失在向西的路上,一会儿又出现在他们的背后,这让乔四荣更加捉摸不定,这其中有诈必定无疑。此时,西门方向号角齐鸣,呐喊震天、兵如怒潮势不可挡。乔四荣刚抵寨门下的几十个士兵,本来就怕被包了“饺子”,根本不顾回头,背朝东面向西没命地逃了回来。乔四荣窃喜,幸亏没有上张剑石的当,自己就这么点家当,差点都撂到了这里。匆忙从大车上站起来,吃力地爬上早已备好的快马,率部匆匆撤离了这个是非之地。当乔四荣跑出十几里后,突然拉住了马头,他感觉有些不对!侧耳听去,前无阻拦后无追兵,心中大呼上当,随即命令部队杀个回马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