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抗倭寇血溅山寨众乡民浩气长存

    王山寨寨主王中学,虽然年过五十,但看上去仍像个年轻人。身板挺直,走路飞快,说话高亢有力。古铜色的大脸盘上,卧蚕浓眉向上斜着,两眼炯炯有神,敦厚的嘴唇轮廓分明,给人一种不可侵犯的感觉。一大早王中学来到寨外的打麦场上,准备把头天刚收割的豆稞凉开晒晒,看了看太阳总不露脸,正准备回寨子,几个早上下地的村民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一边跑一边惊恐地向镇子里喊:“老日祸来了,老日祸来了!”几处在玉米里觅食的乌鸦受了惊,在空中盲目地旋转了一阵子,然后聚在一起“呱呱”叫着从王中学头顶飞过。王中学用左手搭在眉毛上,往远外一望,也吃了一惊,一队队日本兵蝗虫一样密密麻麻地散开,枪上的刺刀像庄稼地里乱飞的蛾子,闪动着翅膀向寨子逼近,“看来日本人这次是来者不善啊!”王中学把拳头攥得嘎嘎响,回身向寨子里大步走去。

    王山寨不大,一共不到三百来口人,能干活的男人也不过六七十个,平常为了防匪防盗,寨子里有十几杆枪,大都是些老套筒和火铳猎枪之类的,前一阵子刚从撤退的中央军那里拣了几杆“汉阳造”,这时候正好派上用场。正值早饭的时候,外出和下地的人都还没有放下碗,寨子里便响起了急促的锣声,接着便是王中学那带着嘶哑的吼声,小日本来啦,手里有家伙的男人们都到寨墙上去!锣声一阵比一阵紧,喊声也变得简单:“快点,快点!”王汉强从墙上取下步枪,又从箱子里把一包子弹揣进怀里,对快要临产的妻子说,你哪里也不要去,把咱家里积攒的油都倒在一块,我一会让人来拿。妻子不安地望着丈夫,答应的不是很利索。王汉强有些急:“别不舍得,日本人进来了啥都没了。”

    近六十岁的油坊掌柜,从厚实的大门缝里显出一只眼,垂下的山羊胡子只露了半边,低着嗓子问:“又咋了汉强兄弟?”

    “小日本又来了,把你油坊的存油拾掇拾掇都送到寨墙上去。”王汉强说话的口气硬硬实实,走了两步又回过头说“多少你记个数,不会亏了你。”油匠从喉咙里答应着,鼻尖上冒出了汗。油匠在寨子里是出了名的吝啬和胆小,一桶桶小磨香油放在眼前,他从不舍得吃上一滴,即便逢年过节,他也只是从磨沟槽边,或者漏油斗子里,刮下些油渣腻子自己吃,为防止晚上有人来偷他的香油,他家油坊大门是全寨子里最结实、也是最厚的,沉重的大门只要一推动,便会“叽叽哇哇”乱叫,半条街都能听得见,来他家油坊打油的人嫌弃声音难听,就住门轴里抺了一指头油渣,结果惹得他大怒,当时就熬了一大锅皂角水,把门轴、门臼洗了又洗,直到恢复了原来的声音为止。为了双重保险,闩门的老栗木门闩也设计得很“奇巧”,横向凿有两处凹下的卡槽,开门时必须用两只手的手指,同时向上扣住两个落下来的“凸舌”,否则一只手是拉不开门的。可他的那间放着石磨的“油坊”,则是四下透风的破草房,低矮的一伸手就能拽下棚顶麦秸。油匠的妻子比他小十几岁,看上去跟油匠的女儿差不多,性格也正好与他相反,她把发髻盘在脑后,挽起袖子,拎起两桶沉甸甸的桶油正要向外走,七八岁大的小外孙女妞妞拉着外婆的衣后襟,吵着也要跟着去。油匠急忙用身体靠住门,伸直了双手,眼里露出可怜巴巴的乞求:“等等,等等……这可是咱家的命啊!”

    王汉强到寨墙上的时候,这里已是人头攒动,人们把事先准备好的沙包将寨门堵死,把成袋子、成罐子的各种豆子、油类搬到寨墙上,手里拿着各种各样的工具,有铡刀、铁锨、扁担、三齿叉子、耙地用的耙子,还有劈柴斧子和菜刀等,大家谁也不说话,脸色沉重地憋足了气,等待着即将来临地拼杀。寨墙上的人紧张忙碌着,有的在准备弹药,有的在往上面搬运石头,有的把标枪分散在各个垛口旁边,有的在生火把油烧开……

    乌黑的云层从东面铺过来,越来越厚、越来越浓,一只苍鹰展开乌黑的翅膀,把远处山顶上的闪电切成了两断。

    刚过门不到三天的新媳妇杏儿,仍穿着那身大红嫁衣,双手抱着一口烙饼用的“铁鳌子”,在寨墙上的人群中急切地四下张望,她在寻找丈夫卷毛。丈夫卷毛天生有一头“自来卷”的褐色头发,稍微陷入的眼窝里有一双浅蓝色的眼珠子,高耸的鼻梁下一簇毛茸茸的黄色胡须,本来前几天刚刚刮过的脸,这几天只顾享受新婚,就又偷偷地冒了出来,据说他祖上是波斯人,至于波斯在哪里他也不知道。此时的卷毛正在向垛子口上搬着滚石,身边放着一杆缀有红缨子的梭镖,他不时地伸出头向远方眺望,脸色焦急不安,他真怕岳父家今天或者这时候来人接杏儿回门。

    “谁让你上来的?下去!”这是王中学带有呵斥的声音。杏儿被吓愣了,不动也不说话。卷毛赶忙跑进来,心痛地低声埋怨:“我的傻媳妇,这寨墙上是不兴女人上来的。”说着拉起杏儿的手,“快点,我带你下去。”寨墙下,杏儿拿出“铁鳌子”用袖子擦了擦,委屈地说:“俺是来给你送铠甲的。”卷毛接过来在手里掂了掂,铁鳌子两边的锅耳上,紧紧系着他俩入洞房时用过的“牵红”,顿时嗓子里一阵堵塞,眼圈红了。杏儿把“铠甲”结结实实地绑在卷毛的胸前,上下端详了一会儿,有些缺憾地、喃喃地说:“要是再大些就更好了。”卷毛把妻子往怀里拉了几拉说:“你也得当心……等我回家。”从妻子的袖子滑落出一把精致的刻刀,杏儿连忙捡起来,冲着丈夫笑了笑,然后顺从地靠在了他的肩上,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心里都明白对方要说些什么。

    杏儿娘家在伊河东岸的李村,父亲是洛阳城里有名的大厨,家里有母亲、大哥和一对双胞胎妹妹,把女儿许给卷毛是父亲做的主,不仅因为卷毛是父亲的爱徒,更是因为卷毛勤奋好学、心灵手巧和超人的“悟性”,他除了能和师傅做出一模一样的大菜来,更能用各种蔬菜摆出,或者是雕刻出各种花型和虫鸟,上菜时往盘子边上一放,简直就是摆了一桌子绝妙的工艺品。有人为了得到他的八碟十二盘整套“百鸟朝凤”造型,不惜花三块大洋请卷毛做一桌子菜。

    杏儿的父亲从心底里喜欢卷毛这孩子,认为将来他在这个行当里一定大有出息。卷毛认识杏儿并赢得少女芳心的,是一幅全用红白萝卜做出来的“蝈蝈依牡丹”,那浅浅的红色花瓣薄的像蝉翼,似乎风一吹就会冲着你“唧唧”地叫,用蛋黄饼丝剪出的花蕊四下绽放,散发着不一样的雅香。还有那用菠菜做成的碧绿

    茎叶、夏荷青翠地衬托在牡丹花的周围,旁边依着只用青皮萝卜雕琢出来的、弓着身子的长腿蝈蝈,用糖丝拉出来的长长触须,爱恋地抵在花瓣上轻轻地晃动……杏儿没有动筷子,生怕打乱了盘中这温馨而惬意的美景,少女两颊上两个浅浅的酒窝,慢慢泛起了红晕,杏儿抬头看着卷毛冲他憨笑的脸,心儿醉了。

    不知道为什么,日本人一开始并没有用铺天盖地的炮火轰击,也许是他们认为打这样的农村小寨子根本用不着,迫击炮只响了两声算是震慑,一发炮弹落在了寨子最西头的深沟里,发出沉闷而遥远的回荡声,一发打在寨墙前面的麦场里,把拢在一起的秸秆垛子掀了起来,抛向天空又唰唰落下。

    日本人并没有马上发起对寨子的攻击,而是让路延迟举了个铁皮喇叭筒,向着寨墙上喊话,条件只有两个:“让所有在龙门货场干活的人,都到寨门外麦场上集合,接受皇军的问话。第二,上次你们……”路延迟突然发现自己差一点说漏了嘴,马上改口:“再交上十担皇军的征粮,一切都万事大吉,否则皇军决不饶恕。”说到上次,路延迟心里不禁打了个寒战,一个多月前,日军的一个小队来这一带征粮,一去不返且毫无音信,日军中队长让路延迟引道寻找,因为战事吃紧,没有等到第二天,这个中队当晚就开拔了,不久路延迟便得到了消息,但是他没敢吱声,事情就这样“漏”了过去。

    ……那是个夏粮入库的时间,中午,王山寨家家户户正在吃午饭,十几个日本兵突然闯到毫无防备的王山寨“征粮”,村民尽了最大的忍让,给他们装了两大车小麦,然而日本兵们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他们闯进到正在杀猪的屠夫家,大吃大喝了一顿并把屠夫的妻子和女儿给强奸了,屠夫像杀猪一样宰了两个畜生,结果他们一家三口被日本兵把肠子挑了出来,扔在了大街上。整个寨子的人都被激怒了,关起寨门,像打过街老鼠一样,把十几个日本兵全都给灭了,扔进了枯井、填上土、压上石板。路延迟知道这件事,是因为日本兵抓到一个穿日军军鞋的村民,再追问下去,村民只是说,有人在进王山寨的路口,挑了一大箩筐这样的鞋子在卖。

    生死未定前的宁静是可怕的,没有风,没有鸟儿叫,没有任何声音,就连平常喧嚣的伊洛河水也屏住了气。突然,寨墙对面的机枪叫了起来,子弹打在寨墙砖垛子上,溅起的砖沫和碎片四下乱飞。王汉强第一个腾身而起,大声喊道:“老少爷们,攥足了精神,铆足了劲,开始弄事啦!”王中学仍然坐在垛子后面,咬一口咸菜啃一口馍,把腮帮子憋的鼓鼓的,他早上没有顾得上吃饭,一边用手拨去馍上的灰茬子,一边往嘴巴里填,一边对王汉强说:“急啥!小日本又没有长翅膀,等爬上来再说,现在露头不是等着往炮子儿上撞吗!”

    日本人对山寨的进攻,并没有像王山寨人想的那样,一哄而上抬着云梯来攀登寨墙,用来撒向地面滑倒入侵者的豆子,暂时失去了作用。日本人的迫击炮,不停地对着关闭着的寨门轰炸,炮弹落在寨门前的青石板路上,弹起来四下爆开,坚实的寨门终于被炸的四零八落,日本兵嗷嗷叫着冲向寨门,当他们发现,

    寨门后面还有一层沙包和砖石堵挡物时,刚要准备向后撤退,只听得寨墙上一声呐喊:“撒家伙!”各种豆子像雨点一样落下来,转身向后跑的日本兵踩在豆子上站不住脚,一跌一个跟头,把手里的枪也摔出去老远,头上钢盔磕掉在地上,像切开的西瓜满地骨碌。滚烫的食油伴随着各种刺鼻的混合味,从寨墙上浇下来,随之石头和火把也跟着砸了过来,寨墙下面一片鬼哭狼嚎。寨墙上的村民们看到日本兵们连滚带爬的狼狈相,纷纷站起身来雀跃欢呼,有人还点着了鞭炮和二脚踢。突然,对面的机枪、和其他各种武器狂风般扫来,十个村民身子向后一仰,接二连三的倒下,鲜血顺着砖缝向下流淌。在寨门里面守候的村民们涌上寨墙,把伤者、死者抬下去,又自动补上了空缺的位置。

    战争可以凝聚一个民族的团结精神,可以使共同面对死神的人们摒弃过去的一切恩恩怨怨。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寨子中心的十字街上,人们无所顾忌的摘下家中的门板,并铺上稻子或被褥,谁也不忍心让逝者躺在冰凉的土地上,又把各式各样的被单拉展,恭恭敬敬的盖在他们身上。几匹刚从木式织布机上卸下来,还没有来得及上浆的生白布,被撕成一缕缕、一片片用来包扎伤者的伤口。有几家把养半大的猪、羊宰了,用大锅煮上以犒劳守寨的“将士们”。寨门旁的那个“毫厘不让”的杂货铺老板,也把铺子门全部敞开,不断地高声叫着,乡亲们都听着,需要什么来拿什么,俺保证分文不取!

    接近中午,日本人没有再发起第二次对寨子的进攻,人们正在诧异,“洋铁皮喇叭”又叫唤了起来:寨子上的人听着,你们探出头来看看这三个人是谁?皇军还是那两个条件,同意了放人,敢不同意就灭了你们的寨子,还得搭上他们的性命。寨子上探头看过的人,不约而同地把目光都投向了卷毛。卷毛心里“咯噔”一下,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大舅哥和两个妻妹的身后,有日本兵用刺刀在抵着,岳父家那头他熟悉的大青骡子,被铁嚼子两边的缰绳向后紧拉着,伸直了脖子不情愿地仰着头,尾巴不安地来回扫动,四蹄也在急躁地上下踢踏,用大红绸布结成的并蒂莲花,已经被扯散了一朵,另一朵也滑落下来,吊在骡子两只前腿之间不停地晃荡着,随时会掉下来。王中学直起来身子,用双手卷成筒状:“小日本!你们还算人不算人,我们寨子的事和别人不相干!你们放了他们咱们再说。”日本人不答话,对着“大舅哥”大腿就是啪地一枪,大舅哥“哎哟”一声跪倒在地。卷毛噌地一下跳起来,握紧拳头:“小日本!我日你祖宗十八代,欺负外乡人算个啥球能耐,有本事放了他们我下去换!”众人赶忙把卷毛拉了下来,按倒在垛子下面劝说:“你咋恁憨实来,啥时候见过到狼嘴里羊羔,还能囫囵着夺回来?”卷毛双手捂着脸哭着、重复着说:“我对不起杏儿,我对不起杏儿全家,我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