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戎鹞子险闯码头郭敬堂装聋作哑

    从黄河北过黄河到洛阳城,最近的有三个渡口,上有新安县的西沃渡口,中有孟津的白鹤镇渡口,下有偃师的杨村渡口。日本人占了洛阳后,把上下两个渡口给封了,所有渡船全集中到了白鹤渡口。

    白鹤渡口因紧邻黄河边的白鹤镇而得名。居洛阳东门不到二十里地,中间有邙山相隔,南来北往直通官道。这里地理位置优越,因此也就成了南来北往的重要水道,是豫西政治、军事、经济的晴雨表。在元明清时代这里就一直被列为重要官渡,是黄河中上游水运最繁忙的码头,所运货物大多是官盐、煤炭、窑货、木料等。码头渡口每年由朝廷拨付白银几百两,常设船工五六十人服务渡口。船分巡船、渡船两种,乾隆年间还曾设高档座船,民国初年有官船近四十艘。中原

    大战期间,败走的军阀为断尾随追兵,把官船全部烧毁,只剩下两岸民用船只。此后凡遇兵事,两岸的民船都被船工们秘密藏匿起来。日本人攻打洛阳前曾四下抢劫渡船,最后也没有弄到几条,只好顶着炮弹架设浮桥了。现在的两岸渡口,只剩下一大一小两只船,小的渡人,大的载货。

    戎鹞子的先遣组一共有二十几个人,十人一小组分别由岳准和石天来两个连长带领,他只身带着原团部政工干事牟大材先行过黄河,其余人员暂时留在北岸,以彻底扫清码头周边的所有障碍,为皮定均的第一先遣支队过河做好准备。汹涌的黄河水拍打着船舷,浪花飞溅。戎鹞子站在船头上,迎着汹涌的黄河水,往事又浮在眼前,六年前他就是在这里走上抗日战场的。在边打仗边学习的血雨腥风里,有多少战友在他的面前倒下,那些难以磨灭的场面让他永远不能忘怀。如今肩负着他们没有完成的使命回到家乡,深感自己责任重大。临行前军区首长对他说,这次任务之艰巨,各种矛盾之交错、其复杂程度绝对超过你以往的各种战斗,绝非是战场上单一的冲锋陷阵,一定要好好把握住统一战线的政策和策略,只要是抗日不与我们为敌,就要与他们共处、拧在一起,壮大我们力量……

    在这个关键时候上级把自己派回家乡,是对自己的信任和期盼。“久别的洛阳城啊,我回来了……”戎鹞子在心里轻轻地呼唤着,那里有他太多的回忆,有太多的喜怒哀乐,有他腿有残疾的父亲,有他七年多没有见的妹妹……

    码头上戒备并不十分森严,也许是日本人在“豫湘桂”打了胜仗,对这里的河防并不在乎。在码头哨卡不远处,一挺“鸡脖子”机枪裸露在掩体上面,中间立着一根烧焦了的半截椽子,上面顶着一块老粗布白床单遮阳,四个角用麻绳拉住,绳头拴在地上的石头上,风一吹乱晃悠,像块墓坑上面的招魂幡,下面几个日本兵放肆地说笑着。码头左边稍近一点,是个用树枝搭起来的“看瓜棚”,伪团长郭敬堂躺在下面的竹凉椅上,用芭蕉扇盖着脸养神。旁边有几个持枪的士兵围在一个小方桌上喝茶、玩骰子。周围布满钉状的铁丝网,把出入码头的人们圈在一个不足四合院大小的空间里。码头的出口处横着几处四个人才能抬动的“拒马”,中间留了个只能允许一个人通过的空隙。拒马架子的两侧,拴着两条像狼一样的东洋狗,吐着舌头瞪着来往的人群,伪军们挨个对每个出入的人,进行着搜身和检查随身物品。

    戎鹞子和牟大材登上码头,两人一前一后,戎鹞子一身商人打扮,礼帽、墨镜,浅色大衫,酱色皮鞋,手持一把涂有日本“富士山”水墨画的黑白折叠扇,一会儿抬手展开遮阳,一会儿合起来在身上拍打两下,目不旁视,牛哄哄一副如入无人之地的样子。牟大材跟在后面,小马褂上缀一排亮晶晶的“西洋扣”,上衣兜里的怀表链子在太阳的照耀下闪着光,一手提了个洋式大皮箱子,一手抱了个西瓜,显然是戎鹞子的随从。“大材”不大,比戎鹞子小三年,刚过二十周岁,白皮细肉,身材瘦小,此前他在延安反战联盟当翻译,会一口流利的日语,

    前阵子跟着戎鹞子在林南打了几次仗,觉得战场真正是英雄的用武之地,这次他是主动申请到敌占区“淬淬火”。

    戎鹞子就是这样一个人,往往和别人想法不一样,他认为越是在这种时候、越是“显摆”自己、越是啥都不在乎就越安全,否则就会遇上“狗眼看人低”,就会被欺负。这年头只有日本人身后有中国翻译,哪有中国人身后跟着个“日本翻译”的?可戎鹞子就这么做了。

    因为战乱,南北两岸的货船基本停运,尽管洛阳身后这几十里地黄河边上,目前仅此一个渡口,来往的渡客仍很稀少。戎鹞子和牟大材两人的这身打扮,很能引起所有人注意,戎鹞子要的就是这种“与众不同”,即便遇上特殊情况和想不到的麻烦,对方也吃不透他们俩到底有多大来头。果然,伪军们听了牟大材的几句日本话后,并没有对他俩强行搜身,只是要打开皮箱看一眼。牟大材刚要拒绝,戎鹞子对他说:“把箱子撂给他们,里面就是炸弹,要打开让他们自己打,炸了别连累了我们。”不管真假,伪军们谁也不愿意上前。一个长得像“麻秆”样的营长走过来叉着腰说:“我就看不惯有点根子就仗势耍横的人!”非要检查不可,说着伸手就要提箱子,戎鹞子一把握住对方手腕,牟大材也顺手把西瓜塞进他的怀里,戎鹞子小声对“麻秆”说:“我说兄弟,别没事找事寻不自在,日本人中国人你都得罪不起。”说着松开手,打开扇子轻轻晃了两下“查出啥,对你有啥好处?查不出啥,对你又有啥好处?当兵吃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麻秆有些迟疑,盯着戎鹞子看了一会儿说:“看你面熟,咱俩好像在什么地方那边见过?”戎鹞子也不答话,摘下墨镜“嘿嘿”笑了两声。麻秆猛然想了起来,后退一步想要摸枪,无奈手里抱了个碍事的西瓜,神色紧张地问:“你是……”戎鹞子又“嘿嘿”笑了两声,“看你没出息的样子,这才几天就像灌了忘魂汤!”见麻秆仍在发愣,就又提醒道:“想不起来算了,反正也不是啥光彩的事。那就烦劳你代问你们郭敬堂团长一声,就说姓戎的远房老表路过,隔日登门拜访。”麻秆营长终于“想起来了”,嘴里连赔不是,把西瓜递给身边的人,殷勤地接过牟大材手中箱子,陪同过卡。戎鹞子合起折扇在自己的手掌里敲了两下,对“麻秆”说,方便他人方便自己,后面还有人要过来做生意,咱们后会有期。

    戎鹞子在北岸登船前,通过内线得知了很多情况,日本人在豫西的兵员极为短缺,即害怕八路军北下太行,又害怕汤恩伯南出伏牛,使得日军两翼不保。随调孙殿英“和平救国军”的一个团到洛阳协助把守河防。大赌棍出身的孙殿英,虽然被日军委任为“第二十四集团军”总司令,其实手里没有几张像样的牌,况且,前些时在八路军发动的对日“林南战役”中,又被打散、损失了一大半人马。现在日本人又要让他去豫西守防,起初,他想借休整增加兵源为借口一直磨蹭,盘算了两天觉得何不趁机“敲”日本人一杠子!便大嘴一张,向新乡日军总部多要了一个团的给养装备。说是一个团,不计在路上逃跑的士兵,充其量不到三百来人,又让日本人给分散到黄河、伊河、洛河的各个渡口,团长是刚刚从营长升任不久的郭敬堂,麻秆原先是他的小跟班。

    戎鹞子和牟大材拎着箱子刚走出“拒马”缺口,两只狼狗挣脱着铁链对着他们狂吠起来。不知情的伪军们有的拉枪栓,有的立即卧倒,两个日本兵揣着枪也叫唤着朝这边奔来,“招魂幡”下的日本机枪手,也把“鸡脖子”对准了这边。麻秆营长一时着慌,连连向伪军们摆手“没事,没事,自己人,自己人。”

    日本兵不管什么“自己人不自己人”,用刺刀指着皮箱“快快地打开”。麻秆营长刚要解释,就被其中的一个日本兵重重地打了个耳光,嘴里还不停地骂着“八格!”,麻秆用手捂着脸,向两只狗呸了口:“狗仗人势”!回头又不安地看着戎鹞子,戎鹞子向他眨了下眼,转身半风趣半认真地对牟大材说“你地,工作开始地干活。”不管牟大材怎么“努力工作”,日本兵仍然坚持打开箱子。戎鹞子向牟大材示了眼色,箱子被牟大材慢慢打开,里面两把带有皮套的“王八盒子”和两颗日式手雷,一堆盖有红红蓝蓝印章、通行证什么的。戎鹞子此时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这两个不长眼的傻蛋犯贱,就先抢占到两个日本兵的侧面的有利位置,出其不意地干掉他们。用一颗手雷就把鸡脖子送上天,另一颗手雷抢在牟大材手里,伪军们自然不敢动。日本兵把箱子里的东西倒出来,来回翻了一阵子,然后让牟大材和戎鹞子两人,到宪兵司令部去证实一下。牟大材一急,便用日语和日本兵叽里咣当地争辩了起来。

    这边的吵闹声惊动了团长郭敬堂,当他看清是眼前的人是戎鹞子时,先是一愣,接着便像见了天神降临一样,惊奇地大叫:“哎——呀呀!没有想到是戎大……兄弟啊!失迎!”也不管日本兵能不能听懂,比画着说,戎鹞子是自己的朋友,也是日军新乡司令部前田治司令的朋友,牟大材也在一边添油加醋的胡乱翻译。日本兵终于相信了是“自己人”。郭敬堂对戎鹞子说,这些东洋耗子听不懂人话,兄弟有事只管吩咐……

    戎鹞子和郭敬堂两人开始打交道时,要从年前的林南战役时说起。

    一九四三年八月,原国民党军第二十四集团军正副总司令庞炳勋、孙殿英率部向日军投降,盘踞于平汉铁路新乡至安阳段的各要点及其两侧地区。并在日军第三十五师的配合下,侵占了林县城及其周围地区。为灭掉侵占该地区日伪军的嚣张气焰,重新开辟太行山南部抗日根据地,决定以八路军一二九师部为主,在太行军区、冀南军区各部的协同配合下,于八月十八日发起林南战役。战役以速战速决的势态,九天共歼灭俘虏敌军近万余人。迫使日寇不得不放弃已占据的豫北五县大片土地,龟缩到沿平汉铁路一线集结待守。时任日本中国派遣军总司令官,大将岗村宁次,曾在战地日记中哀叹:中共领导的八路军,是中国各个战区最麻烦也是最难对付的反抗力量……

    林南战役一开始,戎鹞子营的任务是守住贴近辉县的皇姑山,阻断两地敌人之间的联系,等主力消除林县之敌后,再反过身来配合大部队围剿辉县的守军。这本来是一场硬碰硬的战斗,结果被戎鹞子导演成了一场互为攻守的游击战。战斗进行到了第三天,攻山的日伪军身后枪声大作,便开始怀疑自己被八路军前后夹击了,急退辉县城死守,结果虚惊一场。缓过神来再次出击,侧后八路军的攻城声势却又一阵紧过一阵,只好又返了回来。就这样来回折腾了三四天,林南方向被围之敌求救声渐弱,辉县这边的伪军锐气已是“三鼓过后”。

    从皇姑山战斗一开始,戎鹞子集中全营的火力猛打了一阵子,等敌人退下后他也把部队迅速撤到了阵地两边的山沟里,只留少量人员在阵地上观察瞭望,这是一个非常大胆而冒险的行动,敌人一旦占领了阵地,居高临下后果可想而知,但戎鹞子断定敌人受到第一次打击后,绝不敢贸然冲锋。果然,第二次日军攻击前便以密集的炮火开路,等敌方炮火稍有稀疏,战士们便飞速返回阵地。俗话说事不过三,第三次戎鹞子改变了打法,阵地上只留下一少部分坚守,自己带有两个连一阵猛打猛冲,一口气端掉了日军大小两个炮兵阵地。没有了炮火壮胆,敌人强攻的势头一下子减去一半,双方又相持了一上午,下午日军重新配置了炮火,进攻的人数也在不断增加,分四路散开向上进攻,步兵炮和掷弹筒也不停地变换着方位向前延伸。我方伤亡人数在不断地增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