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赴国难移孝作忠白金升旧事重提

    毛驴车在大街上辄向北门,然后向东再向南在巷子里转悠了一阵子后,进了吕家的大仓房。十几分后又从库门里出来。定鼎门下,出租毛驴车的老汉在这里候着,接过来人鞭子和一块银元,高高兴兴地、拉着空空的陪嫁箱子,驾着毛驴车出城奔伊河边而去。

    “戎家绿豆老酸浆”的铺子里光线有些暗,父亲戎老根比六年前老了许多,从背影上看过去,身体明显比以前消瘦,肩膀不再宽大隆起,受过伤的腿移动时沉重而又板滞,裤腿像是根圆木柱子,即不会打弯也不会左右移动,一只脚上的鞋底子已经磨得开了线,另一只经常用不上力的鞋子跟新的差不多。腰也不再挺拔,给人一种要挣扎着往前奔跑的样子。头发已显白丝,像斑斑落雪一样地撒在头顶、耳后、鬓前。戎鹞子眼睛潮湿了,心里像是被狂风搅乱而又被掀起的湖水,拍打着天,拍打着地,拍打着周围的一切。

    “爹!“鹞子轻轻地叫了一声,双膝跪下,泪水遮住了眼帘。这声音多么熟悉、又是这么生疏、又是那么的遥远。父亲慢慢地转过身来,看着自己六年没有见过面的儿子怔住了,手里正往桶里搲绿豆的葫芦瓢掉在地上,散落的豆子发出一片哗哗声响,水瓢底在地上转了几下,摇晃着、摇晃着……父子俩面对着,相互打量着、沉默着,良久、良久……

    英子和几个队员一起,把文物装进几个事先准备好的货运箱子里,摆放、伪装好。然后满怀喜悦地、兴奋地从后门跑进来,先是顿了下,接着推了推还在呆站着的父亲,又把哥哥拉了一把,学着队员把手一举,做出敬礼的样子,“报告首长,任务顺利完成!”鹞子也故意说:“英子同志干的不错,辛苦了!”

    戎老根用拐杖在地上敲了几下,嗔怪地对闺女说:“行了英子!你一个姑娘家家的就安生点吧,有你哥一个闹腾就够了,你给爹留点指望吧。”英子噘着嘴说:“驱倭寇天下太平,您老啥指望都有!”爹说:“要是日本人赖着不走呢,你就让爹空指望着?”戎鹞子接着说:“您老放心,小日本蹦跶不了几天了,就是头骡子在泥潭里拉了十几年的套,也差不多快趴下了,再说中国这么大,日本那么小,把他们全岛国的人都弄来,一个村子里站一个,也得好几个日本国才够,你说我说得对吧爹?”父亲觉得儿子当了官,说话仍然和以前一样,故意不服气地又说:“那你说说小日本咋到现在还恁横?”儿子用手抚摸着父亲的膝盖,又打了比喻:“黄蜂聚结在一起,可以蛰伏下一头牛,但是蜂巢被烧了,它们就无心再哄哄了。”儿子抬起头看着父亲:“听说过美国人没有?”父亲哼了一声,不服气地白了儿子一眼:“不就是前些年帮国军修碉堡、挖战沟的大鼻子洋人吗!我还帮他们盘过行李呢。”英子咯咯笑了:“就是,咱爹啥没有见过!”儿子站起身,一手叉腰,一手指完了南边又指东边,像个叱咤风云的将军说:“美国人在那边修了许多飞机场,天天往小日本岛国上扔炸弹,你说他们家都没有了,还能在这儿混上几天?”父亲小声嘟囔着:“我看现在他们还挺欢实。”戎老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赞同儿子的说法。英子插嘴说:“他们那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

    戎老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忙吩咐英子:“看看,咱们光顾着说话了,冷落了你哥的那些伙计们,你去打鑵子好酒再买些卤肉什么的,我去给他们做几锅咱洛阳戎家的浆面条。”英子答应着刚转过身又被父亲叫住,戎老根看着儿子,征求意见地说:“回来到你吕伯家一趟……”看鹞子点了点头才说:“就说你哥回来了,请他过来坐坐。”又对儿子说:“这些年你不在家,多亏了你吕伯家的接济。”

    戎老根往冒着热气的乳白色的、绿豆酸浆里滴着油,手中的筷子在锅里飞快地旋转着,豆花浸着香油,一种特殊的香味溢满整个小屋。戎老根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自从妻子遭难,两个孩子跟着他吃了不少苦,要不是吕、白两家照应着,他们连件遮体的衣服都换洗不下来。现在儿子当了团长,虽然没有骑高头大马、长靴挂刀,但是可以看得出来,他跟前的人都很佩服和尊敬他。欣喜之余,戎老根又想起了自己未来的儿媳妇、白家独女白艳馨,还有自己身边已长大了的英子。

    那年鹞子走后,白艳馨也被白家强行送进了什么军校,女孩子家干什么不好,非要去学舞刀弄枪男人们的事,他问过亲家,白金升只是连连摆手:“一言难尽”了事。还有英子的事,闺女长大了,家里的事也不用自己再操心了,只是脾气和他哥一样有点野,不像文静守家的女孩子。这次白家老二让英子去招宝村送信,她兴奋地一蹦一跳得出去后,竟然两天一夜没回家,回来也不说说在外面都干了点啥,不知道大人为她操了多大的心!天天和黑姐、牟大材们在一起,也不知道有啥说不完的话?好像他们做啥事都是在有意瞒着自己。让他最担心的还是和吕家的那门亲事,这丫头根本不当成一回事,不过小六子那小子也太不争气,你看他一天到晚狐假虎威的样子,走个路晃着个膀子,皮绳上系着把枪,从脖子滴溜到小肚子上,左右狼群一样的侦缉队,前呼后拥地围着他,走到哪里都吆三喝四、走到哪里都像是在耍猴似的招人眼,我看日本人走了他怎么办!也难怪英子不爱见他,可吕长更是个爱面子的人,这事人家不提出来,自己更不能张口推了。人那,就是这样!一辈子谁也看不清前面路啥样,有得有失、福祸相连,但是一个“义”字不能丢。

    黑姐熟练地擀着面条,擀面杖推拉起落震得案板咚咚响,牟大材往灶台里添柴,从灶台口窜出来的烟熏得他直流泪,他不停地用袖子擦着,抹成了大花脸。戎老根笑着问他在家没有干过这种活吧,牟大材直言说,他老家在河北,是个大户人家,打小从来没有进过灶房,自从来到革命圣地延安,一切从头做起,自己也有两只手,为什么要依靠别人?上级领导指示的要做,上级领导没有指示而自己想到的也要做,这就是一个革命者自觉性的积极表现。戎老根觉得这孩子有个性,挺可爱,就是有点冒失,说话有点那个些……

    浆面条端上了桌,碗里有芝麻盐、红白两样的萝卜丝、绿莹莹的香菜碎、饱腾腾的绿大豆,再拌上青椒和韭菜花酱,使人馋涎欲滴、忍不住地连连吞咽口水。人们大口咬着卤肉、嚼着焦脆的油旋火烧馍,谁也不说话,周围一片呼噜、呼噜,卡哧、卡哧的吃饭声。

    戎鹞子斟了满满一大盅酒,恭恭敬敬地、双手捧给父亲,一本正经地说:“请允许我以一个八路军战士的名义、代表先遣小组全休成员,向我尊敬的父亲敬酒。祝我老父亲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戎老根先是一愣,接着便“呵呵”笑着、用手指点着儿子说,你这小子啥时候也正经不起来,跟你爹也来嘻嘻哈哈的!大伙也都举着面条碗说着同样的祝福话,戎老根乐得连连点着头:“好,好!”戎鹞子说部队有纪律不让喝酒,就“以面代酒”了。这让戎老根心里有些遗憾。

    在门口望风的英子进来招呼哥哥:“快腿大哥来了,让你到后面去一趟。”秦快腿拍着刚卸下来的两个大盐袋子,对戎鹞子说,这里面藏着的可都是咱们队伍上急需的东西,原来放在白鹤镇盐库里,继昌担心不保险,让我送到这里让戎叔看着,一会儿大顺贸易行会过来一批杂粮,把这盐袋子换一下加杂在一起,具体请戎叔看着办。“另外,”秦快腿低声说:“河野要回来了,你们在城里活动要多注意些,那可是只老奸巨猾的老狐狸。”说完匆匆离去,走到门口又对戎鹞子说:“替我谢谢英子,上次去招宝村送信时我脱不开身,是英子替我跑的腿。”

    吕长更来了,一进门就双手搬着戎鹞子的肩膀,上下看着打量着,又用拳头在他的胸前爱抚地捶了两下,“好小子,有出息!”转而又对戎老根说:“看看你多有福气,儿子正道闺女贤惠,哪像我那个小王八蛋……竟然给日本人当起了狗!”,本来他想说“也坏了英子这闺女的好名声”,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我这一辈子非让他把我给气死不行!”吕长更喘了口气,“还有家里的那一群子女婿,也不知道都是些啥人,闹不清他们整天在外面鬼混些什么!”戎老根知道他指的是汪竞萧和路延迟。吕长更站着不坐,一边说一边气得直哼哼。

    戎老根瞅着空当给儿子递了眼色,意思是让他说点吕长更没有提到的改改的事。不知道儿子没有注意还是故意不理,一直把话头往别的地方岔。

    “吕伯,本来我当小辈的应先去礼拜你老,又怕给您招惹麻烦,所以想等有了机会再去。”吕长更不在乎地说:“惹啥麻烦?日本人的宪兵队我又不是没有去过,他们除了会杀人,还能怎么样!”停了一下又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你们放心只管在家里住,小六子敢来跨一下这边的门槛,我打断他的腿!”戎鹞子说:“说到这里,大侄子还真有点事想求您,我们过来时有些东西带着不方便,暂时放在您的库房里,还得您老给照应一下。”吕长更说:“放心吧,这个库房就是个杂货铺,三教九流的货都在这里囤着等着转运,日本商人的、有权有势的、黑道贩私货的,甚至土匪的赃物也不少在这里。”说完觉得不合适,又转过脸对戎老根说:“咱自家的库房想放啥就放啥,你对我不放心,对你爹总不会不放心吧。”

    戎老根终于忍不住问鹞子,见过改改没有?戎鹞子望着吕长更迫切的眼神,斟酌了一下说,“四年前改改从延安抗大被派往江南新四军部门任职,后来……后来……”戎鹞子没有把话再往下说。吕长更眼睛变得混浊,身子晃了一下,差点站不住。戎鹞子赶忙上前扶着安慰说:“我这几年一直在晋南的太行山上和小日本打仗,等有机会让陕北的同志打听一下,估计不会出啥事,要是真有啥事我应该知道的。”吕长更不说话,他听说过国共在皖南打的那场仗,后来新四军存下的人不多。

    戎鹞子搬了把凳子让吕长更坐下,又宽慰道:“我不也是有五六年没有给家里捎过信了吗?这一转眼不又回来了吗?”戎老根后悔开始没有和儿子商量好。他让英子盛了碗浆面条端上,“来来,吕掌柜,你不是总想吃我做的鲜浆面条嘛,赶上了赶上了。下次我专门登门去给你做。”吕长更接过英子端过来的“鲜浆面”,一边大口“呼噜、呼噜”吃着,一边对戎鹞子说:“要是方便,你抽空去白家看看,就是说他是个日本人的商会会长,可他也有他的苦衷。咱们三家将来还得靠着你们这些下辈人给连着,俗话说藕断丝连,即便他白家输理,你也不能输了过场。”

    众人离去,戎鹞子一边熟练地摇着石磨,一边和父亲、妹妹说着这几年他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