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铺一条街最大的书商风老板，其人虽矮矮实实却头脑精明，且店里时有稀奇罕见的海外之物吸引生客，生意可谓红火。今日一大早，一伙儿客人走后，他突然急吼吼地往后院奔去，立时生炉架火，一面疾撕着带进来的三册书簿。宣纸在红色火光中连绵燃烧着，映着主人一张冷峭阴沉的脸。
“在烧什么？！”
一把女子伶俐的声音问道，显然带着得逞后的得意。风老板缓过神来时，已见四个不速之客破门而入，径自跃到了跟前。
“你们……”
“问你烧的什么，答话！”其中一名髯须汉子叫道，手上的两柄钢刀已凌风架来。风老板顾不上抵抗，只迅疾将余下未烧的半本书丢进炉中，付之一炬，任两柄白刃抵在自己的颈上。此时他认出了同来的风雅书生，眼眸幽幽一闪，盯着他问道：“这不是大早来我铺里的先生吗，怎的，是瞧上了哪一件奇珍了，转眼的功夫，这先生就变成盗伙儿了？”
王世贞听罢却未被他激惹，只嘴角一勾，展扇轻摇，一句话未言，颇有一番看热闹的架势。那绿衣少女的声音再次响起：
“既是书铺大老板，为何还要烧书？”
“是这样，小可见这几本书刻印有误，为妨贻误后学，特在此予以烧毁。虽说，于我买卖无益，却是我这半个读书人应当为之的。”白刃之下面不改色说完这些，对着逼近眼前的马鸣风拧眉“啧”了一声，落拓反问道，“却不知列位何等来路，小可哪边得罪了不成？”
“你烧书就是有罪，还不速速从实招来！”马鸣风圆睁着一对阔眼逞凶，手中略略转动刀锋，那风老板便不敢稍动了，只见他喉结上下滑动一下，仍强自镇定：“恕小可愚钝，这《大明律》可有不允烧书一项？小可即便烧书，那又犯的什么事呢？倒是列位……”他眯起眼睃着众人，冷声道，“无故入人家内者，杖八十，主家登时杀死者，无罪。这是大明律例。”说到此处，面上陡然涨红起来，吊高嗓音猛喝，“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官绅亦不例外！不管你们什么官身，此刻再不走，休怪小可纵使罄尽家财也要去那天子门前敲登闻鼓诉冤！”
这登闻鼓就设在皇城午门之外，每日由一名监察御史轮值。每遇冤民申诉，由御史带着上殿面君，官员从中阻拦者，一律重判。
“嗯，闹到这般，却还无虎贲护院出来，足见，一则有不为外道的秘辛，二则，定是自己身负武艺了，马总爷，你可要小心了。”王世贞突然接腔道，眉宇间还是那股安然自若的娴雅神态，这一揶揄倒教风老板一腔疾忿的功效骤减了一半，磨牙凿齿还欲再表冤屈。
“引贼劫掠、探报消息者，比照奸细律条处斩，枭首示众，这，也是《大明律》。”一柄长剑凛然而至，剑光如水，直点在风老板的眉间，胡柏青一双长眼冷森森的，直瞧得人不寒而栗，“浙直总督府密令，捕获奸细者，不必请命，立斩。”
“是啊，想留全尸，不想枭首示众脑袋挂城头的赶紧招了同党！戴罪立功，胡大将军或可求□□督饶你一命！”少女一面放开嗓音连连劝解，一面给马鸣风使眼色，掩在衣袖间的手指拼命比划着，唯恐这些奸细死士一旦没有退路，当下自决，那便又断一条线索了。
胡柏青已明白用意，还来不及缚其双手，便见眼前赫然喷出一条血注，这风老板看准时机，凌然大喝一声：“蜂须贺氏为名誉而战！”猛力挺身将脖颈送了出去，片刻之后，便软软地摊在了马鸣风的长刀之下。
“哎，又断了一条线。”少女憾然一叹。
“大公子，属下先去将阖铺之人都捆了，等候审处，且着人来收尸。”马鸣风无暇瞻顾，向胡、王二人各抱过一拳，利落闪身出门。一旁的王世贞潇洒收扇，往尸身上探看一眼，摇了摇头，说道：“说的原是这个好戏，未免悲壮哉欸……世贞不才，略闻日本国文化，知有武士道精神一说，皆尊崇忠义名誉，失利后往往自裁以全荣耀。想必这蜂须贺氏，是应了此法了。”说着，两道余光与胡柏青的约略一触，又张眼锁向那绿衣少女：“未请教，姑娘识奸的肯綮在何处？”
对于这个谜底，胡柏青心中已猜着八分，见她每进一书铺，便专寻孟子书籍来瞧，若是有的则买下而走，若没有，便悄然放下几册，及至重返时，若书安在，则无后话诶。可见，机关便在此书。
“倭人效法中国学习四书五经，但四书中重论语中庸，而唯恶孟子。凡中国经书，皆以重价购之，独无孟子。我与阿爹在倭人船上时，有一日，众人发现劫掠之物中有《孟子》书册，都忙忙地丢进海里面去了。说起缘故，原是一传说，孟子之书与日本国神之御意不合，如有船自唐土载孟子书而来，则必颠覆。倭人大多笃信此说。如此，我便以此切入，原还以为要走遍宁波府上下数百书铺的。”
“妙哉！”王世贞将扇骨一打，击节赞道，眉心里溢着钦赏之意，又跃然给好友递了一个眼色，“这可是同进士胜进士，女先生胜先生啊。”兴持持说完这一句，转头瞧见火炉中的文墨灰烬，一缕青烟，心头不觉一紧，惋惜道，“唉，却又不甚妙哉，这亚圣先师竟至冒渎了……莫不是‘民贵君轻’，‘汤武放伐’之圣言，倒教那些夷狄领主们都褫其华衮、示人本相乎？故而，对圣人之言，避之如虎。”
翌日又一捷报，总督胡宗宪听禀时自然欣悦，面上虽只轻轻颌首，然而意味深长地望着大儿子，眉梢眼底尽是满意之色。此一刻，气氛跃然，那绿衣少女忽地锦上添花，又自行报了一则喜讯，却是胡柏青未曾听说过的。
“在烧什么？！”
一把女子伶俐的声音问道，显然带着得逞后的得意。风老板缓过神来时，已见四个不速之客破门而入，径自跃到了跟前。
“你们……”
“问你烧的什么，答话！”其中一名髯须汉子叫道，手上的两柄钢刀已凌风架来。风老板顾不上抵抗，只迅疾将余下未烧的半本书丢进炉中，付之一炬，任两柄白刃抵在自己的颈上。此时他认出了同来的风雅书生，眼眸幽幽一闪，盯着他问道：“这不是大早来我铺里的先生吗，怎的，是瞧上了哪一件奇珍了，转眼的功夫，这先生就变成盗伙儿了？”
王世贞听罢却未被他激惹，只嘴角一勾，展扇轻摇，一句话未言，颇有一番看热闹的架势。那绿衣少女的声音再次响起：
“既是书铺大老板，为何还要烧书？”
“是这样，小可见这几本书刻印有误，为妨贻误后学，特在此予以烧毁。虽说，于我买卖无益，却是我这半个读书人应当为之的。”白刃之下面不改色说完这些，对着逼近眼前的马鸣风拧眉“啧”了一声，落拓反问道，“却不知列位何等来路，小可哪边得罪了不成？”
“你烧书就是有罪，还不速速从实招来！”马鸣风圆睁着一对阔眼逞凶，手中略略转动刀锋，那风老板便不敢稍动了，只见他喉结上下滑动一下，仍强自镇定：“恕小可愚钝，这《大明律》可有不允烧书一项？小可即便烧书，那又犯的什么事呢？倒是列位……”他眯起眼睃着众人，冷声道，“无故入人家内者，杖八十，主家登时杀死者，无罪。这是大明律例。”说到此处，面上陡然涨红起来，吊高嗓音猛喝，“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官绅亦不例外！不管你们什么官身，此刻再不走，休怪小可纵使罄尽家财也要去那天子门前敲登闻鼓诉冤！”
这登闻鼓就设在皇城午门之外，每日由一名监察御史轮值。每遇冤民申诉，由御史带着上殿面君，官员从中阻拦者，一律重判。
“嗯，闹到这般，却还无虎贲护院出来，足见，一则有不为外道的秘辛，二则，定是自己身负武艺了，马总爷，你可要小心了。”王世贞突然接腔道，眉宇间还是那股安然自若的娴雅神态，这一揶揄倒教风老板一腔疾忿的功效骤减了一半，磨牙凿齿还欲再表冤屈。
“引贼劫掠、探报消息者，比照奸细律条处斩，枭首示众，这，也是《大明律》。”一柄长剑凛然而至，剑光如水，直点在风老板的眉间，胡柏青一双长眼冷森森的，直瞧得人不寒而栗，“浙直总督府密令，捕获奸细者，不必请命，立斩。”
“是啊，想留全尸，不想枭首示众脑袋挂城头的赶紧招了同党！戴罪立功，胡大将军或可求□□督饶你一命！”少女一面放开嗓音连连劝解，一面给马鸣风使眼色，掩在衣袖间的手指拼命比划着，唯恐这些奸细死士一旦没有退路，当下自决，那便又断一条线索了。
胡柏青已明白用意，还来不及缚其双手，便见眼前赫然喷出一条血注，这风老板看准时机，凌然大喝一声：“蜂须贺氏为名誉而战！”猛力挺身将脖颈送了出去，片刻之后，便软软地摊在了马鸣风的长刀之下。
“哎，又断了一条线。”少女憾然一叹。
“大公子，属下先去将阖铺之人都捆了，等候审处，且着人来收尸。”马鸣风无暇瞻顾，向胡、王二人各抱过一拳，利落闪身出门。一旁的王世贞潇洒收扇，往尸身上探看一眼，摇了摇头，说道：“说的原是这个好戏，未免悲壮哉欸……世贞不才，略闻日本国文化，知有武士道精神一说，皆尊崇忠义名誉，失利后往往自裁以全荣耀。想必这蜂须贺氏，是应了此法了。”说着，两道余光与胡柏青的约略一触，又张眼锁向那绿衣少女：“未请教，姑娘识奸的肯綮在何处？”
对于这个谜底，胡柏青心中已猜着八分，见她每进一书铺，便专寻孟子书籍来瞧，若是有的则买下而走，若没有，便悄然放下几册，及至重返时，若书安在，则无后话诶。可见，机关便在此书。
“倭人效法中国学习四书五经，但四书中重论语中庸，而唯恶孟子。凡中国经书，皆以重价购之，独无孟子。我与阿爹在倭人船上时，有一日，众人发现劫掠之物中有《孟子》书册，都忙忙地丢进海里面去了。说起缘故，原是一传说，孟子之书与日本国神之御意不合，如有船自唐土载孟子书而来，则必颠覆。倭人大多笃信此说。如此，我便以此切入，原还以为要走遍宁波府上下数百书铺的。”
“妙哉！”王世贞将扇骨一打，击节赞道，眉心里溢着钦赏之意，又跃然给好友递了一个眼色，“这可是同进士胜进士，女先生胜先生啊。”兴持持说完这一句，转头瞧见火炉中的文墨灰烬，一缕青烟，心头不觉一紧，惋惜道，“唉，却又不甚妙哉，这亚圣先师竟至冒渎了……莫不是‘民贵君轻’，‘汤武放伐’之圣言，倒教那些夷狄领主们都褫其华衮、示人本相乎？故而，对圣人之言，避之如虎。”
翌日又一捷报，总督胡宗宪听禀时自然欣悦，面上虽只轻轻颌首，然而意味深长地望着大儿子，眉梢眼底尽是满意之色。此一刻，气氛跃然，那绿衣少女忽地锦上添花，又自行报了一则喜讯，却是胡柏青未曾听说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