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的生母,是个识字的女人。她小时候曾在包衣老爷的书房里,帮着扫尘抹灰整理搁架。并不是所有人家会识几个字的爷们都请得起书童小厮的,不过是叫下等使女一并兼任了。母亲就是那时候开始认得字儿。后来大少爷也是个会读书的,母亲又跟着他多学了一些。

    最后母亲被主母发卖出去的时候,身上已经怀了我,也不知究竟是包衣老爷的、还是包衣大少爷的种儿。母亲生下我之后,继续在新主人家里打杂粗使,一边努力养活孩子。夜里她经常要缝补旧衣裳,我时常趴在母亲的腿边,听母亲念一些含糊不清的词句、背一些营头小账。

    奴婢的名字,就是母亲给我取地,据说是书中圣人讲得道理,颇有渊源:三顾而思,先问后行。然而,母亲病死了。我自己钻狗洞逃出了主家,跑到人市上把自己卖断了前程。

    奴婢从前的出身,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既不是家世贫寒清白的平民子弟,也不是落荒逃难伶仃褴褛的男童,奴婢的本家,好歹是下三旗包衣奴才的出身,然而却是破落户,且是个私生子。不过奴婢的长相端正平和,不出挑也不打眼,正因如此,奴婢刚入皇宫大内时,被分派兼的差事,是任洒扫庭院的服役太监,比最下等的粗使太监稍微好了那么一点。

    奴婢小心翼翼,事事三思,不与人争。然而奴婢也有那么一点小心思,积攒了许久地积蓄,终于有一次机会,孝敬给管事的首领太监,换到了去藏书阁扫尘抹灰整理书架的差使。在藏书阁那里,奴婢偷偷看了一些书,多识了几个字。也是在藏书阁那里,奴婢帮偶然莅临的小皇帝很快查到一本古旧典籍。然后,奴婢察言观色,行止规矩,处事谨慎,一步一步才走到了如今的位置。

    奴婢识字,也会读写。然而奴婢除了按照大内宫规,记录乾清宫内务与诸多规矩之外,轻易是不落笔写字的。但凡要紧之事,奴婢都牢牢记在心中。

    许多事,可听可看;许多话,不可说不可写。

    三月初六,咱家亲自服侍皇上起身。

    咱家想帮皇上更换亵裤之时,皇上转身先去了净房,出来之时那条亵裤已然换好了。

    皇上用早膳之时,捏筷子的右手指,比往日向下移动了半寸。皇上不再喝人奶汤了。

    皇上私下问了双喜关于把梁九功调走的事儿,双喜下值以后告诉了咱家。

    从前,但凡皇上对近身太监有何不满,会直接吩咐奴婢处置的。然而这一回,却是咱家先听小徒弟双喜回去禀告了御花园之事,擅自揣摩了皇上的心思。咱家估计主子是有些不快意的,这才行使了调令。原本那梁太监,也是跟在皇上身边许久、用惯的老人,照理不该为此等小事失了脸面。

    奴婢生病这几日,宫中不甚太平。敬事房的孙国安在咱家跟前抱怨了许久,的确是有几位娘娘身边的人不好伺候。这内廷各宫各院的,多少都有些背景,捧高踩低、拈酸吃醋、不看山色的大有人在。御荣膳房的刘永福领着他内侄刘益升,带着孝敬也来拜会过咱家一遭,据说是因刘益升多嘴,在皇上跟前讨了嫌。然此事咱家实在无能为力,圣驾高高在上,想显摆逢迎地人多了去了。但最要紧之处须谨记:底盘要踩稳,切不可望着龙颜失了梯子。

    皇上如今的起居行止,稍稍有些异样,不过也无大妨。皇上在南书房不许人近身伺候,恐怕事涉帝国机密要务,也属正常。然而歇在寝宫中时也不多留几名内侍当值,委实有些不妥。倘若夜晚风吹草动有何异状,这身边得用之人,恐怕还是太少。

    皇上白天在国子监的明堂,亲口唤奴婢一声“阿顾”,咱家的心当时就热了。皇上距离奴婢是如此地近,却和平日近身服侍皇上又大为不同。皇上命奴婢走到讲堂上授课,咱家看着台下坐得那许多官员小吏,伊等尽是中规中矩地模样。咱家能光明正大侃侃而谈,心中极是欣慰。

    咱家也是有点品阶在身的,然而毕竟只是内官身份。平日里即使连那些翰林学士们见着咱家,也要恭恭敬敬尊称一声顾总管、顾公公,然而在他们心中,又有几人是真正瞧得起咱们做内侍的?也就只有在皇帝跟前,最是公允,大家全都是奴才,谁也越不过皇帝去。

    晚间,奴婢同皇上提及万寿节礼之事,皇帝忍不住垂泪,当时奴婢的心中也不好受。虽说皇帝是一国之君,然而当主子爷的,肩上担子重,压力大,不见得会比旁人轻松。去年直隶大地震的时候,皇上要向天下出罪己诏;前年黄河决口的时候,皇上还要偕同内宫妃嫔一起“节衣缩食”,赈济灾民。那些文武百官们可以大肆贪财纳贿、卖官鬻爵;皇帝除了给他们升赏罚降之外,也没别得乐子了。但凡天底下有点声动,皇上夜里就睡不安稳,南北西东全得亲自操心,怪可怜见儿的。

    乾清宫大总管顾问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迷迷糊糊思索到后半夜,终于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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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节临时章!今夜我和顾太监一样,心情很复杂。究竟卖不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