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园老鬼不怕猫

    夜色愈浓,楼外人声渐低,家班乐工用完点心上来伺候,先给主母行了礼。周氏笑道:“也不必作那些叮叮哐哐的,挑拿手的细吹演几支来就是了。”

    乐工答应,转去间壁先奏一支《南傍妆台》。鼓笛初起,曲调悠扬仿如仙乐明耳,众人听得认真。一曲奏完,接着又奏一曲《万年欢》。众人早是听惯的,不免想起《惊梦》,各个面上皆有羞赧笑意,楼外行人纷纷仰头驻足细听、面露羡色。

    参商一人坐在东厢,听见此曲抬头望一眼楼上,然后停杯对着院中桂树出了神。

    一曲至半,周氏侧首向小丫头低语一阵,小丫头转去间壁传话。乐工继而将一套《到春来》细细演奏。楼下行人早围了一圈,不知何路贵人在此听曲,只顾仰望、流连不去。曲到好处,屋中女子有的侧首细听,有的细声私语,有的转至窗前隔帘望月,萱儿倚着嫂嫂肖氏出神,蕴儿趴在母亲膝上已睡熟了。

    周氏拿指甲拨弄着玻璃盏中紫莹莹的葡萄,乐班奏完一套《到春来》安静一阵,周氏就要吩咐人停下歇歇,那边笛箫却又响起,是一支《春和景明》。此曲本来寻常,然而宋家家乐所奏却非通行曲谱,而是家中笛师另谱过的。前半段不用锣鼓,只放慢了拍子使笛箫和吹,曲调哀婉、缠绵不尽,吹得人心颤神伤。周氏早听得伤怀,一声琵琶脆如落珠,推着笛箫曲调再激一浪拨碎心弦。周氏再不能忍,一滴清泪夺眶而出,忙转身偷偷拭去。

    陈氏在旁觑见,不好说什么,只作不见。沈氏也看见,低头略想一想,抱起蕴儿轻脚踅至周氏身侧,将蕴儿强塞在周氏怀里。“腿都给她睡麻了,姐姐帮奴抱一会儿。”说着伸胳膊伸腿地去远了。

    周氏正自出神,怀中忽然一重,多了一个蕴儿,抬头望去,沈氏却已踱远了。周氏低头拿指腹拂过蕴儿脸蛋,蕴儿睡梦中将嘴唇张张又阖上,沉着睫毛“呵呵”甜笑,将头往周氏怀中埋埋。

    又过数曲,诸人皆见乏意,周氏命乐人住了,各赏了酒解乏,乐班吃了又来谢赏,周氏含笑慰劳一阵,再又赏赐银钱、绸缎,命他们下去歇着。此时蕴儿也醒了,在周氏怀中揉一阵眼睛,揉完见身畔不是沈氏,一把跳下来伸直双臂向沈氏奔去,口中唤着“娘”。周氏怀中一空,半晌又笑一笑。

    丫头重新煎了茶,众人饮过,周氏道:“夜也深了,月色正好,外头听着也清静些。我教参儿收拾收拾,咱们往中庭拜一回月神便好回去了。”于是命人传话,参商带人收拾庭院、摆设香案、陈设瓜果鲜花,再设宝鼎沉香。诸般安顿好,参商吩咐乐班几句,领小厮再避出一层院落。

    周氏领众人下至院中,香案便设在桂树下。金桂尚未盛放,不过一两处零星吐蕊,香气幽微与鼎中沉香相合,彼此映衬。乐班笛师隐在树影下拿洞箫清吹一支《朝天子》,周氏携众女子对月暗祷,顶香三叩而拜。

    祭月已毕,夜至三更,周氏唤来丫头就要给儿子传话,教他领轿班、马车送众人回去。沈氏忙拦着不教去,拉了周氏道:“我看外头已散了五六成,想再过一会街上也清净了。依我说,姐姐也不必叫车,咱们上去再歇一回,等街上人再散散,倒是一齐走回去罢。”

    周氏瞧她一眼,“你还没溜足?方才还绕着弯子抱怨累得慌呢。”

    沈氏边笑,将周氏往楼上拉,“腿是酸得很,心里却畅快。这时候不冷不热正是好呢,满城桂花香,什么桥儿坎儿,跨过去全忘了。依我说姐姐也该走走,闷在那笼子里哪能不生病?”

    周氏听得住了脚望沈氏一阵,末了低头笑笑,转身向媳妇肖氏道:“你去给参儿传个话,教他派人拿我那乘小轿将几位小姐仔细抬回去,你也就同他守着去罢。大节下,不必来伺候了。”

    肖氏登时红了脸,低头道:“奴传了话便回,过会儿同阿姑一道回去。”

    周氏摇头,“何苦来?好好的团圆节,同他一个楼上一个楼下,又不是什么深仇大恨,立什么规矩长谁的脸?……散了罢……”说着渐渐低了声音,撇下肖氏转身去了。

    “……多守他一回罢……趁彼此还没冷了心,熬成冤家对头……”周氏的话没能出口。

    “冤家对头”此时坐在藩府中秋宴上正赔着笑,台上自作多情演继华,台下故作无情扮柳下。明官儿戏楼上捧着一枝梅花夸花卖朵、状若痴狂,一对儿笑靥不时挂上他唇角,那酒窝儿里盛的仿佛是他一腔爱恋,他要告诉全杭州的人他爱上了红楼上的“赵玉英”,“俺那赵玉英啊……”

    纯仁边看,不时晃神。此时他尚不知周氏携了妯娌出门观灯,心中正是记挂。丹歌灵前可也有人供上一叠月饼?妻子还病着么?中秋日、雁丘人,千山只影,故人也凄凄,劳燕也离离。他面上不敢露,席上强颜欢笑,一首首随英王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