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黄,举子忙。

    那日掏心掏肺一篇话,说完到底没了动静。虽说不上为什么,顾氏却模糊觉着这样的主意家主大抵是听不进的。起先家主托她管家,顾氏一肚子豪情壮志。嫁来十多年,早瞧着这儿不合规矩、那儿不应当,想着有朝一日对牌在手,自己必定严加整饬,届时局面一新,众人才见她的本事。

    如今协理内事已得数月,却实打实晓得了什么叫作操心受累填不满的窟窿。宋氏百足之虫,一日大小事七八十件,属实焦头烂额。便说银钱一事,千头万绪,各项花销从前冷眼瞧着皆当废黜,如今自个儿管起来才知其中渊源众多、关乎家声,轻易动不得。许多白撒银钱之事皆是老太爷亲自定下、接济族中鳏寡孤独的。如今骤然免黜一则有违祖训,二则显得刻薄少恩,旁人闻之必猜宋府败落,断不可行。

    顾氏思来想去唯家班一件,耗费甚剧却“无关痛痒”,若能废除则中馈之窘立解,这才鼓起勇气说给周氏,不想却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顾氏灯下独坐,不由长声叹气。大姐姐那日兴师动众地翻腾自己头面,做给谁看呢?一副头面再金贵,能当几百银子?她还真能使主母的钗梳了?

    自打入秋接了内事,顾氏已小小不言地动了数次嫁妆,今日五十两、明日百来两,前前后后加起来三百两不止。亏得顾氏箱笼不薄,如今每夏归省母亲、嫂嫂又千方百计地贴补,区区三百两倒还没什么。

    家班新戏一笔五千两没有着落,周氏做个样子教顾氏拖着,顾氏亦学了几分眉眼高低,不至糊涂到拿自己箱笼去填,便两下拖着罢了。横竖只是暂管,跨过年去,还是寻机交还主母的好。

    顾氏边想,心中倒生好奇,想来中馈的窟窿天长地久,并非自己接手才有的,从来也不见周氏理家时露怯,那么主母背地究竟拿了多少箱笼填这无底洞?顾氏想得悚然,怨不得人说大家子的宗妇不好当……再想想大爷背后那些事,顾氏直摇头,还是自己的六爷好……

    想到宋六,顾氏一阵神思眷缈,心又在天边了。

    ……也不知六爷人在京里好不好……

    菊残霜冷、枰卸金妆。冬日渐深,腊梅斗雪渐渐吐露花苞,推窗便是寒梅幽馥。天一冷,人也仿佛懒下来,各房都觉安静,唯四房里文泽又病,纯仁忙着请医调治,那屋里终日飘着淡淡药香。

    再到腊月,文泽终于好些,家中预备祭礼、开宗祠、祭祖宗、过新年。顾氏日日忙碌,倒将儿子丢在一边。寒琅渐渐生出些古怪脾气,大冬日里时常立在院子当中对着月亮发呆,一望便是一盏茶功夫,动也不动。顾氏怕他冻着,教训了数次。他倒驯顺并不辩驳,只是不改,逮着机会依旧对了玉轮便是半晌,实不知他望个什么。

    难道书读多了竟读出些呆气?

    年节下热热闹闹,顾氏忙得脚不沾地,给自己家的节礼亦办得匆忙。寒琅毛遂自荐代母亲抄礼单、写家信。顾氏听得欣慰,由他写了。信中拜问外祖母、舅父、舅母安康,还问了雪苍表哥及雨青表妹安好。家信末了注着“拙甥琅下弦月下恭叩”。顾家人得信后往绣阁读过一遍,绣罗帐里、湘妃榻上,一个笼烟罩水、飘飘袅袅的小姑娘病得绯红着两腮,得了那句“下弦月下”偷偷笑弯了眉眼。

    转眼元宵闹过,年节算是完了,江南春柳渐渐吐些嫩芽儿,近处瞧不出什么,隔岸却是隐约翠色。二月便是春闱,才出上元纯仁便携了参商同家里几个举子赴京去了。北方尚且寒冷,船过徐州便停下转了陆路。

    神京尚是一片萧肃,湖面冻得结实,大街上人人裹得粽子一般,男娃娃戴着虎头帽,手冻得皴红却还捉着一支冰糖葫芦。那是一支竹签子穿的几个裹了糖、玲珑剔透的红果子,那娃儿咬上一口,红通通的脸蛋上登时沾些饴糖渣子,娃儿伸出舌头舔舔,吃得香甜。

    几个年轻子弟瞧得新鲜,脸上现出些快活色彩,纯仁早来过不知多少趟,再没兴致看了。

    天子脚下梅花开,迎春花开,玉兰开,海棠也开。春闱终了,又是一年父子兄弟同科不第。槐花尚未及开,纯仁便要收拾回去了。

    难得上京,去前他携着参商去瞧了怀瑜。怀瑜仍在御史台,日子倒还平静。长兄、侄儿来了,怀瑜兴致颇高,留几人在自赁的小四合院饮了一回。

    酒至半酣,怀瑜低了头,“去岁翰林院已是换过一位首座学士,仍是这般……弟无用,此事实帮不上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