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普斜跨着书袋,手里捧着一本书,在学院的碎石小道上边走边读。

    阳光从小道旁的槐树上落下来,落在书页上有些晃眼,赵普给脚下凸起的石块绊了一下,脚步一个趔趄。收起书册,他在石块前蹲下身来,瞧了两眼,伸出手,将凸起的石块理平。

    远近的学生来来往往,不很多也不很少,脚步匆匆,没有人去在意赵普的这个小动作。望着这些同窗,赵普站起身来,心头微有些怅然。

    自打上回儒家学生与百家学生群殴过之后,学院里这些时日的气氛就有些沉闷。虽然带头的学生都被关了禁闭,学院正常的运转秩序看似没有受到多大影响,实则眼下正是人心不安之际。

    赵普还不太清楚双方斗殴的深层次原因,但经义学生向来做派傲慢,看不起其它学科的学生,常有轻蔑、挑衅甚至侮辱之言,赵普却是知道的。虽不知对方缘何如此,他却知道这很不对,虽然他也是经义科的学生。

    今日是学院放假之日,赵普来到论学堂时,这里已是人满为患,千百人或坐或站,将论学堂挤得水泄不通。这些人不仅都是学院的先生、学生,还诸多新近从江南北奔到洛阳的士子,查文徽、陈陶、史虚白都站在其中。

    在人群前,有二三十张案桌依次摆放,王不器、杨悫、戚同文等学院的祭酒、司业俱都在座,包括一些身份清贵的博士。矮台上,四张相对摆放的小案前,却是空无一人。

    一言以蔽之,今日这里汇聚了洛阳大半个士林。

    之所以如此,乃是因为太子有令,今日在学院论学堂“论书生之道,论治学之道,论治国之道”。并且隐有风声传出,今日之论道,很可能关系到日后大唐在治学治国思想上的国是。

    杨悫老脸上有兴奋的光彩,对身旁的戚同文道:“入洛阳多时,终究是等到了这日。治国治学之道,舍我儒家其谁?汉唐以来,儒学便是官学,儒学便是治国治学之道,朝廷大兴贡举以来,几乎是士子出仕的唯一途径。虽说以汉之强,不免覆亡,以唐初之盛,不免天下大乱,但这是儒学学问出了问题吗?当然不是。我苦思良久,终有所得:秦亡以暴,汉亡仍是暴,何也?黄巾岂不为暴?董卓武人岂不为暴?如是观之,唐之衰,亦是因为暴。安禄山、史思明岂不为暴?黄巢岂不为暴?朱温岂不为暴?深而思之,天下藩镇节度,岂不为暴?”

    说到这里,杨悫脸上光彩更甚,就像是真理掌握在了自己手里一般,“秦以暴亡,只是往后千年,天下人仍是没有吸取教训,若是吸取了教训,东汉哪里还有董卓、曹操?本朝何以还有安史、朱温?要使往后之社稷,不因暴而亡,就得控制武人。武人暴戾,不通礼仪,心无敬畏,更不识圣人之言,所作所为,但凭一时心念,岂能不防?兵者,凶器也,兵者百十,足以使万人丧命,兵者万千,足以令天下有血光之灾!此二者合一,一言不合,足乱社稷,足倾国家,人主岂能不防?”

    不等戚同文发问,杨悫即接着道:“然何以防之?别无他法,只有一途:倚重士子!士子受圣人教诲,知报国,识礼仪,忠君王,顾社稷,实乃君王的良师益友。自古只闻武人乱国,何曾闻士子乱国?以士子治天下,此乃正途也。但尚嫌不够,还当以士子掌兵戈。收天下兵权,悉归士子之手,由士子替君王掌凶器,上使君王无忧,下使武人不能乱,天下才能大治!”

    戚同文没有言语,末了叹道:“先生之言,固然高见。”心中却不这样认为。

    在他看来,乱天下者,武人,但平天下者,亦要武人。诚然,安史、朱温使得本朝社稷大乱,但力挽狂澜的郭子仪,不也是武人?如今定了江北,使得本朝有中兴之象的陛下、太子,不也是武人?

    戚同文觉得杨悫说的有道理,同样问题也很大,失之片面。但要如何杜绝杨悫提到的武人乱国的问题,戚同文又一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然而无论如何,天下礼崩乐坏、人心不古,总是事实。天成以来,本朝用书生治国,总是收获了许多效果。

    戚同文甚至听说过,百战军就有教授将校孔孟之言的传统,而百战军军纪严明、百战常胜,大军所过之地,与民秋毫无犯,而将校从无动乱之举,也是事实。

    李从璟到了之后,径直走到矮台,令撤去三张小案,只留一张摆放于正中,面向整个礼堂,施然坐了,而后便让论战开始。

    学院的儒家士子与百家士子既然有了冲突,冲突的根源还是因为儒家士子看低百家士子,这个冲突自然要解决,解决的方法便是论战,论出所谓“真理”。

    ——李从璟则认为世上没有那么多真理,即便有,也没多少一成不变的真理。他到这里的目的,还是借机向天下表明大唐的治国治学态度,言明朝廷对士子的取舍之道,为天下读书人指定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