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村头东北方,半山坡娘娘庙,门楣扎朵大红花,庙前两根长竹竿拉起塑料膜,塑料膜另一端两角分别扎在相互守望的梨树上,挡住牛毛细雨。

    娘娘庙里面摆着娘娘像和香火,外面摆着五张木桌、四口铁锅。里里外外水泄不通,人声鼎沸。三声钟响后,围在庙内看热闹的人鱼贯而出,伸长脑袋盯着冒热气的铁锅。在前面的喜滋滋,在后面的垫高脚,力图一清二楚看那铁锅。

    如夜晚一般黑的锅底下是砖头垒的临时灶台,里面的火跟人气一样旺,把空气里的雨气烧得一干二净,烧得铁锅里冒出袅袅白烟,顺风飘进鼻子,闻得人鼻头发痒,抓心挠肺。扇风的人黑了脸,软了腕,“啊呀”一声,燎出砖头灶台的火谨慎缩回去,众人凝气屏息片刻,只看烧火的人将木头一贯扔进去,火舌再次从铁锅和砖头灶的缝隙里冲出来了三尺高,几乎烧到人额前发,逗得围在边上的人哈哈大笑。笑声止,香气愈浓,火愈泄。一根长勺在菜粥里搅动,香味厚重浓郁。搅拌停止,旺火成幽幽烛火舔舐锅底。

    煮粥人大吼,示意粥已经煮成,看热闹的人立马规矩排队绕成圈,手上端着碗,翘首以盼。

    这里人出生时被娘娘庇佑,沾了娘娘的仙气,随着年龄增长仙气逐渐耗净。如何让这仙气一直在?庙主大婶说,那得每年三月初九来一碗由山上野菜灵芝煮成的粥,沾点娘娘的仙气,必然福泽淌淌一整年。有人不为这仙气,也不为这福泽,只为讨一口粥喝。娘娘庙来者不拒,管他乞丐财主,说上两句祝福的话,对着慈眉善目的娘娘拜三拜,也就换来一口热粥。

    林静深不是有信仰的人,如果这娘娘真这么灵,为什么这村里还会有何羡这样的人。同样,他喝了几年粥,也不见变得有福气,反而越过越惨,是因为他不是出生在村里的人?那娘娘也不是一个福佑众生的神了。一方神管一方人,信神不如先挖坟。可娘娘庙还真有免费的午餐,这种敷衍两句话就能不劳而获的事情谁不喜欢。一个人捧一个碗,他厚着脸皮端两个。

    打粥人一眼认出林静深,好心为他多打小半勺。林静深小声道谢后,一碗放到桌上,一碗端在手里,朝别人借来筷子搅动几圈,吹两口气,趁着冒白烟一口气灌下去,舌头发麻,胸口发热,烫得他缓了好半天。他站在原地缓劲儿,注意力被刺耳的尖笑吸引而去。

    嘻嘻哈哈打闹的孩童聚在角落斗鸡,输赢难分,其中正在比试的小胖子憋红脸,双手抱着一条腿,单脚而站,跟对面人过了两个回合仍然屹立不倒,嚣张挑衅,把对手羞辱个狗血淋头。但他瞥到林静深的身影,一个愣神,对面的人抓住空当,将小胖子撞个人仰马翻。小胖子坐在地上发呆,看着头顶发黄的塑料薄膜和对手低头嘲笑的嘴脸,骂出经典的国粹“我操你妈……”。身体倒了意志还没倒,他没脸去回击罪魁祸首——他的对手,但他瞄准了让他愣神的人——立马站起转身踹一脚林静深,理直气壮指着林静深的脸高声喊,都怪你。

    林静深手里的粥端得稳稳当当,说,你有病啊。

    胖墩子带着两位天生的狗腿精,愤愤不平地说,都怪你和何羡两个没妈的野种带来的晦气,不然我怎么可能输。

    两位狗腿精附和道,就是,汪勇斗鸡从来没输过。

    林静深沉默地将碗放到桌上,捡起地上用剩的柴火往面前人用力胃口一捅,立即听见一声惊天动地的干呕声。

    胖墩子被捅得猝不及防,哭得撕心裂肺,嘴里连连叫“妈”。众人哄笑,嘲弄胖墩子不堪一击。

    林静深丢下哭嚎的胖子,端起桌上的菜粥扬长而去。背后的嘈杂声越来越远,他闻到碗里菜粥的香味,他忍不住回头,处于朦胧中的庙在春雨里似乎真有那么一点神性。但小胖子堪比惊雷的哭声将这神性打消得一干二净。

    他穿进一片树林,看见一层白色的水雾。头顶的枝叶遮住密密麻麻的春雨,他驼着背把粥往怀里送,刚露出后颈,就接到一滴冰凉的水珠后打了个哆嗦。他赶紧出了林子,踩着一层青苔,沿着扁平石块向下走,直到走近溪边,轻踢蹲着的人的屁股。

    何羡回头,惊喜说:“哎呀!你没去娘娘庙啊?”

    林静深微微摇晃手里的碗:“去过了,来陪你。”他也蹲下来,把碗递到何羡面前,“你去吃,我来洗。”

    何羡兴奋地用衣服擦干净手上冰凉的溪水,呆了一会儿,后知后觉地说:“……不行,你不能洗,你冬天长的冻疮还没好完呢。你放着,我得马上洗完,不然舅妈要骂我。”

    林静深说:“上午你就来洗衣服,你看这一堆乱七八糟的衣服,你舅妈让你洗完了再回去,就是为了让你赶不上中饭。”

    何羡挤开林静深,把冻得发红的手伸进溪水里搓衣服,低着头说:“没事儿,就做点家务活,小事儿,你去玩你的。今天娘娘庙人多,大家都喜欢赶热闹,听说今天许愿也更灵,你也去许个愿,连带着我的份。我想这学期考好一点。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