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说为尊者讳,为亲者隐,公子如此直述谋逆弑亲之事,世人读之,岂非使人心更加狠戾?”方州言之肃然。

    韩非沉稳说道:“隐而不表讳疾忌医,这样的事情只会重复下去。”

    “此文直言祸乱却不谈恩义,直言利害却不谈德礼。人不向善,皆争名利,世人趋利效仿,暴乱无休无止。为渊驱鱼之典,公子应该懂。”方州并不满意韩非的说辞。

    民之归仁也,犹水之就下,兽之走圹。故为渊驱鱼者,獭也;为丛驱爵者,鹯也;为汤武驱民者,桀与纣也。

    这段话出于孟子,也谈及民如水,方州以这个出典反诘,韩非当然清楚对方意思,他笑了笑说:“子舆劝君王善施仁政,仲尼曰仁者爱人,不都是利民之意?”

    “民之归仁,所求安逸为生。然利有大小多寡,圣人说不患寡而患不均。此谓众利难全也。”韩非有条不紊地述说,“利欲所求好逸恶劳,居安久了谁还思危?孟子也说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可见亡国之仁也。”

    方州面色一沉:“公子此说,未免移花接木,曲解了孟子所言。”

    “子舆的说辞,恰恰是劝人砥砺自身,摆脱利欲影响。大节之道,岂可蝇营狗苟。”方州连语调也沉下去,“人本逐利,师伯荀子也有此说,方某能理解。可你巧言如簧说成亡国之仁,恕我实不能赞同。”

    “公子这是避重就轻的诡辩。”方州忽而叹气,隐有失望神色。

    韩非站起身行礼:“并非晚生曲解先贤之意,还请司教再听一言。”

    “入无法家拂士、出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孟子此言说得很清楚,内不修法度外不御敌患,国家自取灭亡。”

    “万物相竞强弱争食,唯有自强者方可立于世,岂能人尽所爱。世恶道险,反噬自身之仁,又何以为存?”韩非反问。

    “真仁,伪仁,公子怎生辨别?”方州琢磨下韩非的意思,想到他文章里写了素来着称仁义的宋襄公,却以鄫国君主鲜血生祭,神色缓了些,少年人一如既往的沉稳冷静,浑然不觉先前言辞的离经叛道。

    “仁德在于善己修身,不能奢望世人皆遵从,芸芸众生,圣人屈指可数。人心叵测,晚生无意揣度人心。”韩非缓缓道,“与其花费精力在此,不如寻求切实之法,将臣民分而划之。君治臣、臣治民,上下同心相合于国,才不至于让臣子窃据民意。”

    方州沉思一阵说道:“公子之言总强调君臣民三者分开,防臣而治民,岂不闻孟子还说过:爱人者,人恒爱之?”

    “孟子之理:君视臣如手足,臣视君如腹心;君视臣如犬马,臣视君如国人;君视臣如土芥,臣视君如寇仇。”方州正色相谈,“臣民亦同理。仁之本在于善己爱人互惠互利。若无礼义廉耻,与牲畜竞食何异?”

    韩非刚才起身行礼,此时在方州旁边垂手侍立,他闻言没有马上回应,反是仔细端详儒生,似在揣测该不该接话。

    那对灵动的桃花眼,目光却摄人心魄。方州回望韩非,以往他和韩非也多有学问上的分歧,这一次事关韩非的拜文,他不希望这篇文惹人诟病,因此出言相劝,此刻看韩非似有些踌躇,便抬手示意坐下再谈。

    韩非并未就坐,他躬身一礼,讲出一串说辞,颇有语不惊人死不休之势。

    “大周立国八百年,最初上百诸侯国,如今只余七强,还不足说明竞食凶残?”